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四十来岁,身材瘦弱,略微驼背,扛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手里攥着一款最近热卖的“海绵宝宝”布娃娃。一头黑白相掺的头发,凌乱的如同路边上被车辆来回碾压的野草。上身穿着六十年代满是补丁的绿色大衣,上面沾染了些许民工身上特有的灰尘。他的下身穿着一条涂满油垢的牛仔裤,长时间的磨损裤袋处已然泛白,搭配着一双鞋面和鞋底随时都会分开的劣质球鞋。
他捋了捋落在头发上的雪挨着我坐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源自他体内彻骨的寒意和嗅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衣服长时间受潮而发霉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的嗅觉感到极其的不适,但我更不喜欢直击别人的缺陷。
他操起一口河南话向我招呼,他的笑憨厚,有点不自然,一口黄牙裸露在外,嘴角刻意勾勒出温和的弧度,象征着一个文明时代陌生人之间最礼貌的沟通方式。
我生性腼腆且敏感,有着对生人最坚固的防范和莫名的拘束。我以严肃的面孔点头回应,阻止他对我更深一步的了解。
通往河南的列车启动了,气温骤然下降,霎时变成了两个世纪,坐在原地犹如坠入冰窖,厚厚的窗户布满了被水蒸气凝结而成冰霜。有些人宁愿让大家跟着自己受冻,也不愿与大家分享温暖。是的,我所乘坐的这辆车的司机就是这么一个人。
许是因为车内所有人都掌握了司机的脾性,更是目睹了刚上车的时候有一个脾气不善的年轻人与这个司机讨价还价后被轰然赶下车的惨状,从而对司机产生了强烈的畏惧,这也许是春节最后一班归乡的列车,没有人愿意在老虎头上拔毛。
开暖气,一个人加一百。我想,这么过份的要求没有人愿意答应。
受到了寒冷的压迫,整个车厢格外的沉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连呼吸都变得压抑起来,这是一场沉重的归途,气氛有点凄凄然。这不该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归乡时应有的氛围,这个时代的人因何会变得如此冷漠?人与人之间的结界究竟被什么所阻隔?信任,猜疑,或是自私。
安静,一直持续到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他是最先打破这种僵局的人,时而扭动身躯发出一些细碎的声响,时而在随身携带的塑料袋翻找着什么。我无心去留意,望着窗外一片洁白,心事重重。
“嘿,小兄弟,要喝点酒吗?”或许是发现我没有睡着,他轻轻地拍了拍我得肩膀,不知什么时候他从塑料袋中捣鼓出一瓶鹿邑大区,他的笑依旧温和,但我只看到了他牙齿的颜色。
“谢谢,不用。”我的回答干脆利落。
“度数不高,喝了暖和,来点吧!一个人喝没意思。”他渐渐收起笑容,一脸诚恳的望着我。
“真的不用。”我婉言拒绝。
我下意识地留意了他的情绪变化,看得出他有些失落,把举在半空中的酒瓶慢慢地放下来。
“朋友,你要来点吗?”
“嗨,哥们,你要吗?”
他几乎问遍了自己触目可及的所有乘客,回答他的是冰冷的面孔,和被吵醒后的愤怒,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共享。尽管大家都需要一口烈酒来暖身,但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年代,谁会愿意饮下这杯来历不明的酒?
他拧开瓶盖,眼神之中掠过一抹只有我的位置能察觉到的哀伤,仰起头试图阻挡什么东西涌出眼眶。咕嘟咕嘟地大口往肚子里灌。一口气,一瓶酒只剩下一半,整片空间氤氲着酒的沉香,有人在咽唾沫,有人在瑟瑟发抖,有人在窃窃私语。与人而说,他的喝法是豪爽。在我看来,他喝的全是寂寞。
我无法解读一个中年男人为什么会流露出如此脆弱的形态,他的热情如火,却换来周围的冷漠。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但我不善于表露,更不打算触碰他的伤口。
“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在这片寂静的空间宛若炸雷,那是一个看起来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他们就坐在我前面,婴儿约莫二岁的样子,裹在厚重的襁褓里,尽管被层层叠叠的被褥包裹的密不透风,但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还是无所适从。
“他冷,把这个给他披上,要不然会把孩子冻坏。”他闻声便站了起来,褪去身上带着气味的大衣,单薄的身躯只剩一件肥硕的薄毛衣。望着他,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年轻的夫妻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并不情愿接受这份陌生人的恩惠。
“你们可以忍着,但他只是个孩子,别冻坏了孩子。”他扯高了嗓门不再征求夫妻的意见,直接把大衣塞了过去。站在陌生人的角度,他的关心有点过份。
“呐呐呐,乖,不哭。你看这是什么?”他扭动着屁股,伸展着腰,样子笨重而滑稽,拿着那个一直攥在手心里的布娃娃在婴儿眼前晃了晃。
他把大衣和布娃娃统统都送给了别人,直到哭声渐渐平息,他才意犹未尽的坐了下来。然后,我听到他轻微的叹息。
只是一份简单的爱和关怀,竟然会被很多人看作是别有用心,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悲。他很冷,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抖动。他可以和在坐的很多人一样选择默不作声,当他褪去外衣那一刻,我对他的看法全然改写。那应该是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的礼物吧?为了逗婴儿开心,他选择了忍痛割爱。
看着他的样子,也许,我需要为自己肤浅的猜测作出一些补偿。正待我准备找衣服为他取暖的时候,暖气突然被打开了,整个车厢热气腾腾,变得温暖如春,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很多年以后,我也没有猜透一向吝啬的司机为什么会突然开放暖气。
暖气打开了以后,年轻的夫妻面带微笑地送还他的礼物和大衣。他只接过大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布娃娃,好像是在审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送给你们了,我已经不需要了。”他的语气低沉,哀婉。
车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一个人开始自言自语,嘴里念叨不清的重复着什么,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你见过这个孩子吗?他额头上有块月牙胎记,他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他的眼睛很大,他刚学会叫爸爸。”他带着哭腔从大衣兜里摸索出一张灰色的相片,因时隔久远,照片里的婴儿已经看不清五官。
我用最细的心看了相片好多遍,然后回忆这些年遇见的每一个人,却只能无奈的摇头。
或许,他醉了,真的喝醉了。一个挨着一个用同样的口吻向后询问,最后却只能失望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到了南京的车站,他再次起身,像是作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我……可……不……可以抱抱你们的孩子。”车厢内的光线很暗,暗到只能看到他眼中泛滥的泪花。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里的孩子,认真的打量着,他随着婴儿的动作嘟着嘴,作一些搞笑的动作,婴儿终于被他逗笑了,咯咯地笑着,他却哭了,哭的泣不成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一个中年男人眼眶里如同决堤的闸。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把孩子还给夫妻,然后,默默地拎着塑料袋消失在漂着雪花的南京站台,他的座位上只剩下半瓶已经开启却没有喝完的酒。
他走了,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我突然有点难过。这一程,虽然身披冰霜,但我收获了太多的温暖。遗憾的是自己却忘了为一个寒心的人取暖。
很多年以后我在故乡看到过两篇纸质的报道。
第一篇,1990前,一家三口在郊游的途中遭遇人贩子,争执的过程中,妻子被连捅数刀不幸身亡,丈夫昏迷不醒,两岁的儿子下落不明。
第二篇,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为了寻找丢失的儿子,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街头行乞生涯,在南京的站台为了拯救一名过马路的孩子被汽车撞死。
我相信这两篇报道都与他无关,但我分明从报纸上看到了他慈祥的笑脸。
那是一瓶断肠酒,承载着满满的父爱,一份永恒的守候和活下去的寄托,而他只喝了一半,留给我的是另一半。
贩人之子,如剔人血骨,切人血肉,其罪如过街之鼠,人见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