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谙世事的年纪,已在语文老师的带领下,正儿八经的开始读词了。也怪那时年幼,即使端正了身子,课本也架了起来,眼神仍越过层层障碍,飞向窗外,飞向远方......回过神来的一瞬,老师碰巧在高声诵读“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毕竟语汇匮乏,我不知该怎样形容一个句子好看。清丽?纤细?真得像一个梦一样——一切都静静地,静静的一下子就让最单纯的美的那根神经悸动了,即便是现在,细细地念上几遍这句词,心仍会悄悄颤抖一下。
那时想,能写出这样一句话的人,也一定是一个感伤,有点儿让人心疼的人呐......
秦观,字少游,号淮海。
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天才。他一生词作仅有100来篇,却在词地演化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冯煦有一句很有名的评价“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词嘛,于筵席间咏唱,本来就是婉约,秀气的。
抛开他清丽细腻的文风,其实,早年的少游真不是他词中所展现出的那样一个人。《宋史》上说他“豪隽”“慷慨”“好大而见奇”还喜欢读兵书之类。像任何一个英雄、豪放的少年郎一样,他希望建功立业,曾写就《郭子仪单骑见虏赋》,以展示报国心志。
后来,他结识了同样豪情壮志,但比他要成熟稳重的苏轼,并拜于苏轼门下。传说,他在苏轼经过地路上题诗了一首,模仿苏的作风和书法,让苏轼大为惊叹,后来经过友人帮助,少游的作品到了苏轼的手中。苏轼观后,立刻断定:“向书壁者必此郎也!”对少游的文采大加赞赏。
熙宁十一年,少游应苏轼之邀,作《黄楼赋》。苏学士作为文坛老前辈,竟也称赞这个比他小十三岁的年轻人有“屈、宋之才”。从徐州,两人一路南下,游山玩水,情投意合,成了忘年交,这是后话了。
少游号淮海,可心境一点也不像海。少游不是苏轼,少游是个普通人。见字如面,在我的印象里,苏学士可谓英雄也。是被一脚踢到儋州(海南)都能高唱“卷起杨花似雪花”的奇人。而少游则自带文艺小青年的气质,“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终乏富贵态”。
有一次,我在地下通道里看到一个中年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墙角处,外面在下大雨,他的衣衫、雨伞,甚至是眼睛也在下小雨,但他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更像是忍不住,任眼泪滴答滴答的掉下来。
以后,读少游的后期词作,总会浮现那个中年人的影子,不知倚楼听风的少游先生,是不是也像这么哭过。强咽下泪水,把悲伤轻描淡写地讲给冷漠的世人听?他的悲伤和欢喜都那么简单脆弱,脆弱到令人心痛。
他的志向也一样如此,一次科举的失利,浇灭了翩翩少年如火的激情,少游回家后大病一场,后作《掩关铭》,发誓再不求仕,又去找知心哥哥苏轼求助,估计苏学士也是诧异,不过是考试失利,古来常有,便能让这孩子的心境翻天复地。但宽厚的苏学士还是积极勉励了少游,希望他“扬名声,显父母”,再次参加考试,自己又在江宁与王安石见面时,将少游的诗文给王安石看,并表示“口之不置”。苏轼走后,王安石在信中回复对这些诗文同样“手之不置”,确认少游是个人才,于是在新旧党派两位前辈的支持下,少游果真中了进士,官至国史院的编修官。
那是少游人生中的至高点,大家都在京城,呼朋唤友,意气风发,并列朝堂之上“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贵。”但心灵的创伤毕竟是难以愈合的,凄婉始终如挚友一般伴随少游一生。即便在京城的日子里,少游也常常一脸忧郁,飞花细雨,秋叶落霜都能让这斯平添一分愁绪,想到同为苏门四学士的张耒曾调侃“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辞,殆出此耶!”这就有点儿讽刺的味道了。不过若我说,也不能太责备秦学士。前有义山登原轻叹,后有黛玉葬花。乐中有悲,悲喜相叠,似乎是中国文人谈到“美”时永恒的主题,若没有这种唯美的悲剧情结,少游恐怕也成不了少游吧。
命运给你一颗糖,之后一定会给你一巴掌。糖也许不那么甜,但巴掌一定是会把你打的爬不起来。少游的苦日子果真来了。哲宗亲政后,重用新党之人,好不容易起来一回,“新党”自然不会放过曾经压在头上的旧党文人,于是各种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罪名便接踵而至,少游作为苏轼门徒被扣上了旧党的帽子。正巧他当时奉命主修《神宗实录》,“新党”人便以“实录不实”的理由将秦少游的赶到处州去当监酒税。
以少游的性情,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呐,又玩以前的那一套,闹请假、闹辞职,还要去学禅。
宋代官场讲究“痛打落水狗”,一誉皆誉,一毁皆毁,不知是哪个闲来无事之人,“检举”少游揭告写佛书,“新党”便又以这个牵强到不能再牵强的罪名免去了少游的所有官职(这对当时的士阶层,可以说是莫大的耻辱),把他流放到郴州,然后从郴州到横州,再到雷州和苏学士一对难兄难弟隔海相望,少游一路南下玩转了大半个中国,以可算是文人贬官之典范了。
本来激情重燃的心灵又被丢进了冷水里,眼看归京无望,何处为家。一把老骨头就要丢在瘴风蛮雨中了,积怨终于喷薄而出。这是少游心境的彻底崩溃。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愈往南,他愈加怀念往事,也愈加感到前路无望。在他后半生如泣如诉的词作中,有一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如海之愁,这倒是人间所没有的愁了。苏轼看后曾评价此中有隐隐的鬼气,怕是少有游已不久于人世矣。
人说,写词写诗要避谶,运气都是说出来的。悲哉少游,“古来伤心人”矣,好事一个没有降临,坏事却纷纷应验了。若能有多一些时间,他兴许也能逐渐成长起来。毕竟他怀抱赤子之心来人间,一如曾立下大志的那个孩子。比如在横州,在和广西的淳朴的村民玩得尽兴后,他一改往日悲戚戚的性格,挥毫写下“社瓮酿成微笑,半缺耶瓢共舀。 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说真的,读来,有一种令人心酸的可爱
最好看的花儿,也是最先被摘走的。
《好事近 梦中作》
春露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这首词,传说少游梦中所作,梦醒时分,欣然记下。在回家的路上,行至某处,觉得口渴,便向别人讨水喝,顺便将此讲给别人听。待水送来时,却见少游一笑归矣。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总让人留个念想,飞花山动,溪流渐深,倒有种莫名的开朗,仿佛在尽头处等待着一个桃花源。少游是往那桃花源去了吧?看来上天终是不愿再让这厮囹圉人间苦海,干脆解开记忆的封印,让他滚回来吧。
像少游这样的人,定然不是一个正面的英雄人物。但世人喜欢他,因为他像一个人,没有神话的色彩,在艰难的世道中挣扎,但又不是沉沦。在悲恸过后,擦干眼泪,继续喜欢看世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带着悲伤,也带着一点难得的小欢喜。
世人怜悯少游,心疼少游,是不是,也在怜悯着同样囹圉尘世的自己?希望他来生,不要才情也罢,只要做一个单纯的少年郎。欢乐有人分享,悲伤有人诉说,如阳光,明媚但不忧伤;如月华,明亮不清亮;如飞花,如丝雨,如一切美好的事物。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