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在苏轼给后人留下的浩如烟海的诗篇长河之中,这首诗有全被冠以出名二字。但于我而言,初读之时,却带着失望。失望于那个“锦帽貂裘,千寄卷平冈”的壮年敛起了锋芒与狂妄,由擎苍鹰变为了“竹枝芒鞋”,苏轼的为人最浅显的——“狂”字以蔽之。那时我常想,若苏轼是一座山,“狂”这一特点便是异于其他的特殊之景,若无狂,他便也如同其他文人墨客,一般无二。在读过《苏东坡传》后,我方知年少之时我的目光之短浅。
一个文人,若以“狂”著称,便应 如同一道流星,在瞬间的惊艳之后,燃烧殆尽,至于流芳千古,一定是做不到。至少,不会在另一个名人——林语堂先生心理,占据偶像一般的地位。林语堂在书中这样评价苏轼:“苏东坡始终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论,颇像英国小说家萨克雷,在政坛上的活动与诗名,则想法国的雨果。他具有的动人的特点,又仿佛英国的约翰生。”这至少说明在林语堂心中,苏轼配得起“一世无双”四字。在他眼里,苏东坡的人格又分明的层次,鲜明的色彩。这样的评价,让我犹如触碰到苏轼指的温度让我渐觉他是一个生动、有血有肉的存在。
在评价、研究一个已经逝世的人,“贴标签“是当代人最乐此不疲的。而苏轼身上最大的、最受公认而无可辩驳的一张标签,写得必然是”才华横溢“。少时背诵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白雨跳珠乱入船“,今时印在课本上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无不在陈述苏轼之才学对后世的影响。而能在文学史上享有千古不枯的美名,苏轼自成一派。他诗文中的的特质如同他的一身风骨,独特而又深深烙印在骨血之中。他的诗词似清流一股,自然清新,亦庄亦谐,水到渠成。苏东坡说他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笔皆可畅达之,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乐的力量,就是文学本身的报酬。对此,林语堂附议:“只要作者情思美妙,他能真实精确地表达出来,表现得够好,迷人之处与独特之美便自然而生,并非在文外附着的身外之物。”,这种论述,倒与开头所提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有所呼应。初读时的平淡无味,此时已是体会到其中所含的豁然畅达。若将李白的诗赋喻为甘洌白酒,那苏东坡之词必应成为红茶,须得等到第二泡,才会寻得其中至味。他诗赋中的至真至纯至朴至实。便如同•天生姣好的容颜,即使身裹粗布麻衣也会有西施浣纱之美,而若失了这真情实感,即便铺上再词藻,也不过是身着金缕玉衣的东施效颦,令读者大失所望,觉得故作姿态。现在看来,苏轼的诗从不曾平凡过,只是需要细品,在能懂得那平淡中的轻缓,清欢中的绝妙。具有此等特性,文章即便不大方异彩,也不至于索然无味。
中国古话常道英雄惜英雄,除了在文学上二人皆颇有建树外,较直接的还是时势造英雄。苏轼在仁宗年间长大,神宗在位期间为官,哲宗登位时受贬,后宋朝因朋党之争国力耗竭,小人党政。苏轼目睹着国运渐衰,多次上书,却因被奸人扭曲诬陷而受到贬谪,但他心中从未有过弃家国于不顾之意。宁遭奸宄之毒手,不肯弃忠贞正义的朝臣大多凋零,唯苏轼即便赔上仕途亦秉笔直书,直言相谏。他对朝堂失望,却不曾对宋朝失望,大厦将倾,他坚持中流砥柱,力挽狂澜。而林语堂,生于清末,见证了国家最屈辱无助的时候,他二人心中应共同坚守一个信念——扶大厦于将倾,上济倾国之难。而在我看来,苏轼是更为艰难的。他年少壮志,对仕途一片憧憬,至中年仍不负豪情,说着“会挽雕弓如满月”,而年近将老却处处碰壁,被新政新贵打压,多么讽刺。人生如同戏剧,但在人生的戏剧里,最富有智慧与聪明的伶人,对于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无知。经历过如此变革,苏轼对官场也渐渐有了厌弃之心,但宋朝仍是他心里爱的最赤诚的那片土地。他再度复出官场,看到反王安石一派的新政后,他上书皇帝,直言不讳的认为他们与王安石不过一丘之貉,而这样的做法结局如何,必是不言而喻。苏东坡再次仕途受阻,几经波折,他看厌了尔虞我诈,看破了官场人情,没了年少的疏狂,却仍留纯粹的爱国之心不曾改变。这样的打击足以磨掉任何一个人的光芒万丈让他甘堕平庸。但北极星从来不艳羡夏日的萤火虫,真正见过繁华的人很难归于平凡。苏轼在饱经拂难之后变得更温润且具有韧性。回想若是换成我,说来惭愧,我必是做不到的。现在我才明白,苏轼从没弃过他的狂,只是将他的狂从肆意张扬,藏进了那句“竹枝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中。一句“谁怕?”,比千万句豪言壮语都更为坚定不移。
任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这样的苏轼,谁敢说他的晚年平淡无奇,收拢锋芒?如此旷达超凡,又如何不让人肃然起敬,升起仰慕之情?同行皆狼狈,唯我自悠闲。平淡处事,随缘自适,跟随他的一生。文笔自然不施粉黛,值得崇尚,为人豁达不忘初心,值得敬佩。一蓑烟雨任平生,不畏风霜雪雨,不图千古美名,默默无闻中藏着惊艳历史的气魄,这方为只留清气满乾坤。而苏轼,已然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