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剑倾心

卫煜第一次见到秦若的时候是在剑光涌动、阴沉肃然的天机阁。

天机阁的阁主是卫煜的二哥,他们这些做皇子的,手底下大多有那么几个秘密的地方,养着一帮奇人异士,替自己开疆扩路。卫煜曾去过好几次,那里的人大多嗜杀,眼底涌动着一股子极强的欲念和阴暗。可秦若不同,她就像是一朵清冷绽放的莲花,寡淡却干净。

说来好笑,卫煜刚见秦若那会儿,其实正好是她杀人的时候。

她手中有一柄剑,名碎玉,虽然饮过许多人的血,但却仍然通透得如同碎琼乱玉。

那时天机阁中多男子,且大多是心高气傲之辈,所以当见着秦若手握尊贵的烫金请帖时,许多人在眼红的同时已经暗暗萌发了怀疑之心,甚至还有人当面出口挑衅。

秦若闻言不发一声,只是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在那人的笑容绽放到最大时,秦若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碧剑出鞘的刹那,对方的笑容已然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

一剑封喉。最简单的动作,最有力的震慑。

满堂的喧哗都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大堂中央的年轻女子,或忌惮或钦佩。然而藏于帘后的卫煜,却被她随手挑起的一朵剑花晃了眼睛。

后来卫煜时常想,倘若那时他没有故意落后两步随秦若进入雅阁,没有因为一时的好奇之心而出手调戏于她,他是否就不会在她漫不经心地挑断他的玉带后,还失了片刻的心神,得了伴随了他一生的心悸?

卫煜至今仍旧记得,那日在天机阁雅间,秦若是如何在一剑挑断了他的腰带后,还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扫过他的下身。几乎是一瞬间,卫煜竟然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后来他二哥从袖中飞出一枚青色竹简,秦若用两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利落地接住,却看也不看便抛入袖中,微微侧首点头时,嘴角有了一道极浅的弧度。直到她消失在门外后,卫煜依旧呆呆地抱着自己断成两截的腰带,久久未曾反应过来。耳边只回荡着二哥淡淡的话语,这是秦若,倘若通过考验,以后将会保护你一段时间。

保护我?卫煜忍不住扬起嘴角,却又悄悄压下。

卫煜知道那枚竹简上刻的是御史台独子的名字:想要保护一个人,就要学会去杀另一个人。尽管秦若在天机阁中展示出了高强的武艺,卫煜却还是会忍不住去担心那个看起来清瘦苍白的姑娘。

他其实很腼腆,羞于当面向二哥打探秦若的行踪,便想到了一个有些愚蠢的法子,便是每天都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倘若秦若在刺杀御史台独子时遇到了危险,那他也能在第一时间出来保护她。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秦若的动作竟然是如此之快,几乎在瞬息之间,她手中的碎玉剑便从对方胸膛中漂亮地穿过,在空中挽起一朵妖艳的剑花,然后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剑柄。

秦若一身白衣,却犹如地狱修罗,她静静地看着在场惊慌失措的众人,扬起手中的剑轻轻一抖。与此同时酒馆门口涌进了大批的官兵,一时间飞箭如雨。

卫煜少有的突然犯了蠢,竟然一马当先地挡了过去。虽然他认为这个举动是蛮英勇的,可秦若显然不领情,甚至在认出他之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无语。她手中的剑一顿,下一刻他就被一脚踹了出去。

“啊!”巨大的落水声响起,掉进水里的卫煜不断扑腾呼救,那些闻声赶来的官兵显然都认出了他,连忙慌张地跳下水救人。

围攻的人顿时少了许多,秦若在原地皱了皱眉,随即翻身出了酒馆。

秦若衣袍翻飞转身的瞬间,卫煜对她露出了一个又得意又满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恋恋不舍地傻笑。

秦若脚下一顿,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煜被人拖上了岸,一边咳嗽一边吐水的同时,还在心里乐滋滋地想:真好,她完成了任务,以后就可以来保护自己了。不过看她这么瘦瘦小小的样子,别人保护她还差不多呢。

然而卫煜显然等不到秦若来找自己,当天下午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翻进御花园偷摘了一朵看起来最娇艳的花,然后又立马赶出了宫。

所以待秦若推开王府的院门,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身湿哒哒地叼着一朵花坐在门口的卫煜。她开门的手一顿,似乎是被惊了一惊,可是下一刻,却整张脸都黑了。

“若若,你终于回来了,这朵花送给你。”卫煜擦了擦手,欣喜地将刚刚咬在嘴巴里的花递了过来。这真是一个破坏杀气的名字,当然他也没发现花茎上还有两道破坏美观的牙齿印。

“不用,你自己戴吧。”秦若绕过他便往里走。

“啊?”卫煜呆呆地摸着那朵花,想了想又追上来,“若若,你今天有没有受伤,那时我一看见那么多的箭便忍不住扑上去保护你了,却忘了自己武功不好,幸好你心疼我把我给踹走了。”

虽然那明明是嫌弃的一踹……

秦若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停下了步子回头看他:“六皇子,你有何贵干吗?”

“没有啊……”被少女眼里的疏离趋生出了一股退意,卫煜脸上露出了一抹尴尬,悻悻地叼着那朵花退到了门口,看了看秦若,终是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走了。

秦若松了一口气,可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看见原本应该离去的人抱着一壶酒大大咧咧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冲她招手:“若若快来,这是碧水山庄的梨花白,快来喝。”

秦若被他的去而复返吓了一跳,她抿着唇,抬手大抵是想直接把这个登徒子扔出去,卫煜见状连忙放下酒壶,摊开双手:“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来吧,可是记得往旁边踹,我今天搬到你隔壁去了。”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这么一来,秦若反倒泄了气地由他去了。可卫煜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跑来送花、送酒、送衣服、送首饰……秦若终于忍无可忍,黑着脸把一堆裙子塞到他手里:“卫煜,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些我都不需要。”

卫煜闻言喜滋滋地笑了一下,低头羞涩道:“其实我更想把自己送给你,若若你要不要?”

这整个王府都是卫煜的,秦若又有保护他的任务在身,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好很顺手地将他扔向了隔壁。

卫煜躺在床上“哎哟”声连天,老管家恨铁不成钢,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教他:“您不能这样追女孩子啊,这样别人会以为您是在戏耍她。”

卫煜莫名觉得委屈,老管家继续道:“您应该认真地告诉她您喜欢她,然后拿您的风度和涵养去吸引她。”

卫煜闻言感到一阵恶寒,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每天说甜言蜜语关心别人的样子,又转而凶巴巴地道:“担心什么,反正秦若她要保护我,以后就都是我的了!”

卫煜说得太过激动,旁边的水都被打翻在地上,浇了一身。秦若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疑惑地看着他。

卫煜顿时脸一热,噤了声。

可他很快就明白了秦若根本就不可能属于他,她不过是暂时来保护他而已。

卫煜日日寻思着如何讨好秦若,就连去天机阁时也是魂不守舍的。二哥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用半带审视的目光问他:“六弟,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没……没有。”可他的慌张很快就出卖了他,二哥近乎凌厉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视线触及秦若的身上时,卫煜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可是二哥却只是拿出一块令牌便走了下来,亲自交给秦若道:“这是黎家第一系旁支的诛杀令。”

她又要去刺杀?又会经历危险吗?又会像那日一样面对如雨箭矢吗?突如其来的不安迫使他出口阻止:“二哥,秦若是我的侍卫。”

“对不起,六皇子。”然而秦若并没有领情,只是淡淡地从他身边走过,“这是我的私事。”

卫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老管家告诉他,追一个女孩子,应该关心她,温暖她。可卫煜的性子自然做不出来这种事,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接近她,可每次换来的却只有秦若疏离的态度。

他知道她无意于自己,可是仍旧想和她在一起。但是如同此刻一般,在秦若的眼里,他始终不过是一个她需要保护的任务。他不了解她,所以难以插足她的世界。

“好吧,你自己小心。”

话虽这么说,可当天晚上,卫煜还是忍不住快马加鞭出了王府赶往邺城黎家。他骑术不精,跌跌撞撞地赶了半夜的路,几乎天色全黑时方才赶到。

远远看过去,邺城黎家连着周围的半个山头,已是火光连天。远远近近全是模糊的喊叫与啼哭声,卫煜慌张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心神不宁地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直到快接近乱成一团的黎家时,卫煜才在斜坡上看见秦若。她没有用轻功,手里握着沾满鲜血的碎玉剑,一步一步麻木地从黎家走了出来。卫煜紧张地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正在考虑要不要鼓起勇气上前唤她,前方的秦若却是身形晃了两下,直接往旁边栽了下去。

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意识还未做出选择,可是身体已经先一步扑了过去。

两人互相抱着滚落崖底,卫煜的肩膀撞到了石头险些脱臼。他疼得直吸气,又连忙去看怀里的姑娘。秦若安静地闭着眼,苍白的脸上有细碎的伤口。卫煜下意识地往她背上一摸,才发现皆是冰凉的黏液。

是剑伤。这个认知吓坏了他。周围都是山,他们又掉进了崖底,眼前漆黑不知该往哪儿爬。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急。可又怕秦若失血过多,只好将外衣脱下来撕成布条,简单地替她包扎了伤口。

月清如玉,卫煜在模模糊糊中看着被镀了一层月华的少女,褪去了白日里的冷漠,她五官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细细地看她。看着看着便忽然有一股想吻她的冲动,可是他不敢,便只好克制地扭过脸。然而不过一会儿,便听见身后有细微的低喃:“卫……卫……”

他心里一喜,连忙转过脸,昏睡中的秦若却继续迷茫地唤着:“卫……卫痕。”

卫煜猛然僵住,脸上的笑容渐渐碎裂。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断努力,终有一天可以进入秦若的心里。可他却从未料到,她眼里心里早已满满都是别人。

他仓皇地后退,狼狈地跌在地上。在呆愣了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慢慢地爬上去抓住秦若伸向半空中的手,然后温柔地握住。

“卫痕……”

“别怕,我在。”

卫煜忍不住想笑,可喉咙却像被铺天盖地的悲伤紧紧扼住,再说不出半个字。

天色破晓后,卫煜背上昏迷不醒的秦若,来来回回地找出崖的路,又就近买了一匹马,这才回到了京都王府。

在秦若的小院外,老管家既欣慰又担心:“怎么样,您可告诉她您喜欢她了?”

卫煜已经换了一身常服,闻言只是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又漫不经心地回答:“告诉什么,我怕她会害羞。”

“是您会害羞吧?您不告诉她您喜欢她,她怎么感受得到您的心意呢?您既然敢去黎家找她,如何就不敢说喜欢?”

“再说吧。”卫煜垂下眼,掩去脸上的不自在,仓皇地拿起酒壶走了出去。

而房内,虚弱的秦若静静地听着,忽然就背过了身。

卫煜其实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了说的意义。更何况,他不想也不敢去承受秦若歉疚怜悯的目光。

于是他便不再去找她。他开始做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企图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的心收回来。

可每次出王府时,他却仍然会忍不住偷偷回身去瞧一眼那个一脸清冷的姑娘。担心她背上的伤,担心她是否又有什么危险的任务。而每当遇见他二哥,秦若眼底涌出的若有若无的光彩,均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在终于与秦若四目相对时,内心涌上来的狂喜又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嘲讽所侵吞,卫煜手足无措,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秦若在最无助的时候喊的是二哥的名字,她喜欢他二哥,愿意为了他二哥以身试险,愿意为了他二哥去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刺杀,为二哥的皇权铺路。

卫煜在愤怒的同时更多的是心疼,这也是他喜欢的女孩,这也是他曾经暗暗发誓要保护的姑娘。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看着秦若深夜离去又带伤而回。

这样的担心和绝望,让卫煜忍不住开始私下拉拢党派,奔走在京都权势之间,暗暗组建起自己的势力,在秦若进行下一次刺杀前,提前拿到名单为她做得干干净净。

二哥开始察觉出不对,对他心生忌惮。可他却并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想要什么皇位,只想用这种愚蠢的方式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秦若一再阻止他,甚至有些无可奈何:“你不能这样,六皇子,你是皇子,你这样再三地诛杀官员,倘若圣上知道了,你会没命的。”

卫煜不为所动:“这是我的事情,你应该担心的是如何来保护好我。”

“这样有意思吗?”

许久的沉默里,秦若抬眼看着他,眼里是他最害怕的无奈与可怜。在这样令他不敢直视的眼神里,卫煜连连后退,几乎摔倒。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而卑微。

卫煜做的确实太过明显,不久便被有心人利用获罪入狱。皇上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竟会如此荒唐放肆,可毕竟事实胜于雄辩。一旨令下,王府就变成了监狱。

二哥来看他时,脸上是难掩的失望:“卫煜,我一直视你为我的左右手,可你怎么如此糊涂?你这样胆大无忌,是肖想皇位吗?”

卫煜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株开得正艳的月季,答非所问:“我在这王府里很好,你把秦若带走吧,好好照顾她。毕竟……”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即使是侍卫,也仍旧是有些情分的。”

二哥一愣,像是猜到了什么:“你喜欢她?你是为了她?”这样一想,二哥的心似乎安定了许多。

卫煜再不言语,呆愣地转过头,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神采。

让他失去神采的是秦若,可是最终让他重新振作的也是秦若。在卫煜日渐消瘦的某一天夜里,秦若从天而降,穿着黑衣站在钉满木条的窗前,脸上微微有些惊讶着急:“六皇子,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卫煜那时正在发呆,听到声音脸上涌起一股狂喜,大步走到窗前,贪恋地看着这个他日思夜想的姑娘:“秦若你来看我了?你还好吗?身上还有没有受伤?”

秦若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涩然,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对不起,我知道是因为我。”

“你可以振作一下吗?我知道不该要求你太多,可是你要想办法脱困呀。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卫煜闻言忽然反手抓住秦若的手腕,隔着窗户将她抱在怀里:“你担心我,你害怕我会死掉吗?你会舍不得吗?”

怀里的秦若愣了愣,轻轻地点了点头,在卫煜高兴得几乎尖叫时,她又低声道:“二皇子也很担心你,他也在努力地帮你,所以你也要努力呀,不要让他的期望白费了。”

卫煜脸上的笑容一僵,浑身冰冷得可怕,一瞬间好像回到了秦若抱着他的手唤“卫痕”的那个晚上。这么温柔的秦若,这么小心翼翼的秦若,这个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秦若,为的始终不过是别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可笑的庆幸。为了不让她失望,卫煜在房里写了一篇长长的请罪书,在皇上允许他入宫的那天背着满背的荆条负荆请罪。

那日天色很好,太阳很大,青石板浇铸的长街被晒得滚烫。卫煜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负,身后的血流了一路。

在几乎支撑不住,要昏迷过去的时候,秦若忽然推开侍卫冲了上来。她抓住他的手,这个从来清清冷冷的姑娘,在那一刹那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脸上终于有了不样的神色。

卫煜已虚弱得迷迷糊糊,傻笑着安慰:“倘若我熬过这一关,你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

那是他从不敢说出口的乞求与奢望,秦若握住他的手,不断地点头。

皇上本就疼爱他,念他年纪小才做下如此行径。本来想再稍作惩罚,可一看他这血流不止,半死不活的模样,便又心生不忍。命人将卫煜抬回府,好生医治。

得到皇上的赦免和心爱之人的允诺,卫煜的一颗心就好像活了过来。他知道她或许还放不下他二哥,也知道她那曰不过是为了鼓励自己,可他仍然如此固执而愚蠢的怀揣希望,希望秦若有一日还是能想到自己。

他开始认真地重建势力,认真地帮助二哥。但愿对方踏上东宫之位时,能够答应自己的请求,允许他和秦若远走天涯。他知道秦若不喜欢腥风血雨,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没关系,他会努力给她最好的,给她想要的岁月静好。

卫煜这样兢兢业业,卫痕也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将秦若重新派到了他身边。秦若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在他每天忙完公务之后,端着一碗梨花羹在书房外静静地等他。

她剑法高超,厨艺却不是很好。可卫煜每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梨花羹,就好像捧着全世间最宝贵的珍宝。

倘若能这样过一辈子多好啊!他暗暗期待地想。

变故发生在大局已定的前一个月,宫里摆了宴席,请当时的宗族子弟一同去赴宴。卫煜那时简直是一刻都舍不得离开秦若,便让她装成了小丫鬟带在身边。

可宴席上,望着二哥一身玄色长袍,风度翩翩、仪表不凡的样子又觉得后悔。虽然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会差到哪里去,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去观察秦若。见对方只是专心地站在自己的身边,他才稍稍安了心。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是有多么可笑。刺客来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察觉,富宴上端酒的宫女先倒了下去。等刺客的剑即将伤到皇上的时候,二哥上去挡了一剑。而应当刺在二哥身上的一剑却被秦若挡了过去。

众人忙作一团,侍卫纷纷出动。卫煜却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簪子。

那日秦若在他身旁为他磨墨,他献宝一般地将怀里的碧玉簪子拿出,却又很不好意思:“今日和李大人一起去买的,我眼光不好。”

“没有,”她接过去,淡笑着看他,“我觉得很好。”

卫煜撑着旁边的酒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可秦若胸前开出的妖艳血花让他来不及伤心,来不及愤怒,便像疯了一般地跑过去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害怕,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害怕。秦若的胸口挨了一剑,抱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卫煜握着她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双脚几乎软了下去。

他的姑娘,他心尖上小心翼翼喜欢的姑娘,在给了他短暂的温暖之后,终究还是要让他感受到彻骨的疼痛和恐惧吗?

这极大的恐惧让他在见到秦若醒过来之后,不敢愤怒,不敢指责,只敢卑微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乞求:“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秦若,二哥他很好,你也要好好的。我求你了。什么都别说。”

滚烫的泪滴在她的颈上,秦若欲言又止,微微侧身抱住他:“我会好的,这点儿伤不算什么,你不用为我担心的。”

不,不是的。卫煜最担心的不过是这个姑娘以另一种方式离开自己。

卫痕御前挡刀,让本就重视他的皇帝更觉欣慰,一个月后,他便稳坐东宫之位。卫煜在府中备好车马赶去东宫,求二哥放他离开。

却不料,秦若早已拿着酒等候多时。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再去想,乖巧地在房内的扶椅上坐下,看着秦若为他倒上了一杯又一杯的梨花白。

“这酒还是我第一次来这小院的那日为你带的,”卫煜微微笑着,“记得那时你凶极了,根本不同我说话。其实我在天机阁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喜欢上你了。那时你也是冷酷高傲的样子,抬手间就要了一个人的命,可是真奇怪,就那么一眼,我便从此再也忘不了你了。”

他眨眨眼,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便张开手:“待会儿我就要去求二哥让我把你带走了,从此之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秦若轻轻地反手抱住他,直到耳边传来低低地呢喃:“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若若,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使劲地点头,鼻头满是酸涩,泪水很快便模糊了视线。以至于,在将卫煜安置上床榻的时候,错过了他眼角的泪水。

其实她终究还是要走的,不过是或早或迟的事。这一场少年的痴心错付,终究只是蹉跎罢了。

秦若来到天机阁的时候,卫痕已经大好,他细白的脖子上围着一圈白色的雪貂毛,更加衬得他整个人尊贵得不可冒犯。他的眼神依旧温柔,就像十年前将她从抄家灭门的惨祸中救出来一般:“秦若,你很好,我应该谢谢你。”

秦若闻言转过头:“卫痕,但愿我还能说出口。十年前你救了我,我感激你,为你卖命。可如今我累了,我要走了。宫宴上的一剑,自此我们两清了。请你放了我吧。”

掩在阴暗处的男人微微一顿:“你知道,卫煜喜欢你。”

“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和他在一起。”秦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头,“我是罪臣之女,卫煜如今与你同气连枝,倘若事情败露,到时候只会牵扯到你。你不敢……”

她微微垂下眼,像是在看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许久,轻轻接道:“我也不敢……”

她抬起手,解下颈脖上的一枚小小的玉玺,放在地上:“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件东西,现在我给你,希望你不要伤害他。”

做完这些,秦若开始折回身,慢慢地往外走,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泛白。她握紧手中的碎玉剑,怀里揣着一截断掉的玉簪,找到自己的马,最后再看了一眼晨光微曦中王府的方向。

那个将她从崖底背出的、笨拙而真诚的少年,如今正躺在这个她遭受万千磨难的京都里,片刻之后,会有微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而早已离开京都的她,即将变成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遗憾过后,便被忘记。

她抬起头,摸了摸湿漉漉的脸颊,忽然张开手,策马而去。

尾声

邺城不似京都繁华,秦若怕卫煜不死心会出来找她。便一路策马,路过烧得一干二净的黎家庄时,天色已黑了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按着身上的碎玉剑,忽然想起那日她体力不支时,卫煜便是出现在这里,一脸呆呆傻傻紧张的样子。

她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回身去看掩在夜色里无所踪迹的京都。看着看着耳边便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朵花真娇艳,送给你好不好?”

清凉月色下,男子一身墨衣坐在路边,嘴里叼着一根鲜艳的花朵。看见她发呆,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将花插进了她的发髻里,声音轻柔目光如水:“若若,这朵花送给你,好不好?”

秦若愣怔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会?”

她睁大眼睛,眼前忽然模糊,然后就有泪水淌了下来。

猝不及防间,那人已经翻身上马,将她圈进怀里:“我去求了二哥,他答应放我走。这世界这么大,我带你去看天山大漠、烟雨江南。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总之,再不与你分开。”

少年的嘴角微微勾起,扬鞭跃蹄,奔向黎明。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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