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

一     “F浮=ρ液gV排!”物理老师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讲得大汗淋漓,下面的我们却不负责任地笑起来,“他说F浮=ρ液gV排!”“对啊,好奇怪,不该是F浮=ρ液V排g吗?”  大概是秉承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暑假的补课机构总愿意用漏水的空调把自己伪装成蒸炉,加上那让人翘首以盼一刻钟才悠悠而至的微风,纵然是该夙兴夜寐焚膏继晷的“人生第一个重要假期”的八升九暑假,也被我们过出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放荡不羁。十五平米未装修好的小房间里塞下三十多个学生,若不是两年的师生情分,谁愿意赏脸呢?我笔下不停,暗暗哂笑。说来我敬爱的班主任张老师也真是胸有沟壑、运筹帷幄,初二数学期末考试一结束,立马递交辞职信,同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极力把班上几乎一半的人都请去了他的补习机构,“看在咱们的面子上,一人九千块,我那儿的,可都是名校老师!”,脸上的大黑痣都映上了粉红的毛爷爷。我们私底下这样评价:“他人品不行。”  物理老师目睹我们窃窃私语,却又无可奈何,可终究还是有愿意认真听讲的人的,学校里的物理课代表就丝毫不受旁人所扰,有深度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说物理老师那张酷似大猩猩的脸笑开了花丝毫不为过,我却苍凉地想,再怎么有深度,终究是皮毛。  若要我剖心置腹地讲,我还是很佩服物理科代的。七月十日的物理竞赛也就比我可怜的四十四分多了九分,居然这么快就能拾掇心情重上战场。他可是要自招上省中的人,我自我安慰道,却想起一句话,只有看清了前路的困难重重依旧能毫不畏惧踏上征程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可惜那时的我还不知晓,勇敢的理由除了坚定,还有无知。  但无论怎么说来,我还是很骄傲的,于是更加上心地学物理,即使竞赛的题依旧不会做,也可能是因为根本无人教导的缘故,但正常考试的题大多都能应付了,初三的第一个期中考试还考了人生中第一个或许是唯一一个满分,不得不说,还真的得感谢那位物理老师。真金不怕火炼,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一堆沙子中发现一块黄金,终于在我把一张比较难的练习做出不错的正确率后,他邀我长谈。依旧清晰地记得他那殷切期盼的眼神,我却根本不敢与之对视。一直以来我便知道,纵然我深爱物理,可能不能成功终究要靠天时地利人和,更何况,我没有好的家境、好的学校、好的思维习惯,如果我要坚持,唯一的希望便是中考,而中考,要的是总分,所以注定我不能深钻物理。都说史笔如椽,我却觉得命运才如椽。他似乎没有看出我的为难,很和蔼地鼓励我:“加油,说不定你能考个中考状元呢!”我连忙推拒,他丝毫不以为意,也许是在他任教的民办学校里,考状元并非奢望,所以他只当我的话是谦辞,依旧很热心地跟我谈我的学业、我的生活。跟我长谈的老师,他不是第一个,却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大概是我那时就已心态苍凉,甚至还隐隐将他的话当做是张老师的授意,现在想来,他是第一个肯定我物理的老师,也是第一个对我的物理那么上心的老师,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  语文老师常说,写作文要欲扬先抑,我却觉得,生活更多的是欲抑先扬。每个故事都有充满希望的开端,却不一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我与那位物理老师也正是如此。直到我与他分别,我都不知他姓什么,后来的竞赛和自招也是不甚突出,中考也正像我所盘算的那样,唯有总分漂亮,各科都不突出,物理更是没有九十五分。我真是有些怯于见他的,尽管结局不算糟糕,却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分别时觉得,天意弄人已是世上最凄凉的悲剧了,可细细写下来才发现,原以为是天意弄人,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一时怯懦而背离的缘分,才是最凄凉的悲剧。      二  初中第一次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彭就布置了一个当堂练笔,说是要一百五十字写早读的英语老师。我暗叫不好,只能瞎编了,于是东拉西扯凑了一百五,居然被他当范例读,当时便叹息,这三年不好过了。  世上没有最作死,只有更作死。不懂何为作死正途的我刚进初中就满心期盼地进了文学社,妄想能一篇文章举座皆惊。记得写得第一篇文章叫“与____牵手”,还真的让老彭惊了一回。他对我说:“你的作文有初三水平了。”更振奋人心的是我一举打破学校十年来没人拿过美文推荐一等奖的记录,然后全班都知道了,我作文写得好。  自从那时他便常常称赞的我的作文比初三好,让我写些通讯稿、游记之类的发在校报上,也一直引导着我朝考场作文的方向发展,只是我没想到,到最后虚情假意的考场作文是写得好,其他文章也不会写了。其实追求功利不可怕,在追求的途中失去比功利更珍贵的才可怕,可惜他不讲,我不懂,于是更加“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殊不知若非先有母子互仇,哪需阙地及泉呢?  要说让我感激他的第一件事,应当是初二的作文竞赛。我一时任性,校内的竞赛写了个反乌托邦小说,据说气得看卷老师拍案而起,大叫:“胡扯!胡扯!”他让我进了市赛。市赛又任性,没拿到名额,他让我进了省赛。省赛前夕我跟他说:“老师,我不想去了,我实力不行,会拖累学校的。”记得那届初三有个学姐拿了市一省二,学校就威风八面了,他倒是晶亮晶亮地看着我,其实回想来,他也并未抱多大希望,用句时髦的话,叫“我从未得到过,所以也不怕失去”,于是就去参赛了。结果就像他常说的欲扬先抑,拿了省一,那时应该是我写作文最顺手又顺心的时期,于是全班又知道了,我作文写得好。  初二那年,老彭去出中考卷,八班的班主任来代课。记得他上一篇诗歌,说:“诗歌不是用来拆解的,是用来朗诵的。”问我们有没有人愿意一展风采。我是表演过朗诵好多次的,自认也是情感到位,但自从有人说我普通话不标准,从此连说话都不愿了。因此答案自然是没有的。他露出一种极为深切的失望,又像是早便料到如此,自己读了起来。鸦雀无声的教室里,他声情并茂,像是在读给情人听,又像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自言自语。那是我第一次对老彭的教学产生怀疑,老彭的课总是上得很野,没有一堂没有欢笑,老彭自己也是日日作诗,也读与我们听,可在他的朗诵中,我好像真的能触摸到文字背后的情感。课下,有同学问我觉得老彭和代课老师谁好,我说:“他是真正的风流才子,是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可是我还是喜欢老彭。”他们失望道:“我喜欢他呢,作业少,上课也可以不听。”我长叹,其实我也喜欢他,只是若不暗示自己老彭的课不差,那种只追求考场作文高分的功利之路,我是一刻也不愿再继续的。  记得一模后我写过一篇似讽非讽的《课间十分钟》,将教室喻作四大军区,全篇诗文化用行文,酣畅淋漓。老彭在课上读时,全班笑声就没歇过,读毕却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中考可千万不能写这样的文章,虽然笔法少见,但毕竟不合常理。中考后又一脸痛心地谴责我道,你怎么没用那篇《课间十分钟》,要是套那篇,满分作文都有可能。于是我便懂了,文无定法,彭老师的“套学”,是彻彻底底的错误。可即使知道是错误,为了中考,你也不得不当个木偶,任人摆布地走下去。犹记得我的班长,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女孩,敢在一模二模这样的重要关头写小说,写五次作文被他谈五次话,依然坚定不移的往前走,最后中考也拿了不错的成绩。但太多的人都是在这条错误的路上匍匐挣扎,走得极端的,如我,成了;走得偏了,如班长,也成了;可更多的人,不敢闯,不敢偏,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却因为本来方向不对,此心昭昭也成空。有句话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身在局中,你又怎么反驳“雷霆雨露,俱是师恩”?更可悲的是,许多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得头破血流依然不懂自己的错处,反倒感恩戴德,用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耽溺在成功的幻想中,以致无法回头。这算是偏激了吧?可若说偏激,又有谁走得比我更偏激,可偏激到头,竟也归于透彻。所以说偏激不是原罪,无知才是愚昧。      三  记得《假年》的题解是“假我之手,砺而笃之,希求其道”,一直不知究竟意在何处,回溯来看,才懂讲得是老师。记得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园丁也不过是园丁而已,没有哪个园丁真的会把自己当蜡烛。”所以一直信奉“各安天命,各尽其情”。但终究我还是没有那种雍容的气度能把一切不甘都安放在过去的,所以总要借笔一叙,聊以自慰。为什么写老师,因为没有朋友好写;为什么写遗憾,因为不能恬淡谦和。我所遇到的老师里,还没有谁能“假我之手,砺而笃之”的,毕竟在乎才是真正的桎梏,却终究还是“希求其道”的,所以,再用这八个字劝慰自己: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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