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身体出奇得好,这把年纪,仍是筋骨强健,耳聪目明,每天锻炼散步,能走上两三个小时。虽然他是个老烟枪,但这似乎不影响他的身体。我们都说,生活规律是太爷爷长寿的秘诀,他每天五点半起,八点睡,抽六支烟,喝茶、看电视、看报、散步,都像钟那么准,不会有丝毫偏差。
听父母说,我还未出生时,太爷爷和阿太就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妈妈适应南方生活,就是他们领的路。后来我四岁阿太去世后,太爷爷每年也有几个月住在我们家。这两年,我们搬家后他来得少了,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新房子没有电梯,也许更是因为人老了不愿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
我渐渐长大,学习越来越忙,现在和太爷爷一年只能见上几次了。上周末去看望他,实在有太多感触,现在握着笔,对着白纸,反倒不知怎么写了。
那时,我们尚未走到,就望见太爷爷站在弄堂口等待着,周围是喧闹的人群川流不息,老人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我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忽然感到说不出的难受。进屋后,太爷爷指着一个在房间一角搭起来的小棚似的东西,告诉我们:“这是唯云给我新装的浴室。”听到舅公这样改善了太爷爷的生活条件,我也很高兴,为他们父子关系的缓和感到欣慰。同时我又感到震惊:天哪!以前我竟从未想到过,这儿连浴室也没有,可太艰苦了!我一向认为太爷爷住的这房子太破,不过,对他来说,熟悉就是最好的。
在屋里稍坐片刻,我们请太爷爷出来吃饭。走路时,妈妈挽着太爷爷的手,我在后面瞧着,心中若有所思:太爷爷步伐稳健,显然不需要人搀扶,但妈妈给他的,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温暖。我第一次意识到,太爷爷其实像个孩子,是多么需要陪伴和关怀。
进了饭店,父母点菜去了,我和太爷爷在桌旁等着。我忽然发现,我和太爷爷之间已经有了一层可悲的隔膜了。我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想不出来,有时说上两句,太爷爷只是不置可否地答应点头。那场面好冷淡、好尴尬,已完全没了我小时候的亲热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撒满阳光的大客厅里,老人坐在扶手椅上,小女孩在他身边欢蹦乱跳,老人笑着说:“乖是乖的来……”小女孩清脆的叫道:“后面那句别说!”老人还是用那地道的上海话说了后面的:“坏是坏的来!”只激得小女孩哇哇大叫。我还想到许多,想到我教太爷爷说普通话,叫他戒烟,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哀。小女孩的略带撒娇的叫声和老人爽朗的笑声仍回荡在我耳畔,可是那时光永远回不来了。
夜幕降临,城隍庙的灯火亮了,我们也该走了。太爷爷把我们送出弄堂口,然后站在那儿目送我们离去。我频频回头,每一次都看见太爷爷一动不动地站着,向着我们走的方向。我挥手,却无法挥掉心里的歉仄、忧伤,直到我坐进车里,仍看到太爷爷站在那儿,在冷清的灯光下,成为一片薄薄的剪影。
车子启动了,我的泪刹那间涌入眼眶,不仅为了太爷爷,也为了生命的无奈。人生路就是这样,孤单地来,孤单地走,无论多亲的人,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在路的起点和终点,没有人陪伴。
太爷爷,经历过共产党的成立、八年抗日战争、四年解放战争、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走过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现在,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一成不变、没有伴侣的生活,静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老人的内心是怎样的?我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