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烟云
江穆伊
一、倾城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郦道元《三峡》
清冷的月光在江面上铺开一层银色的光辉,长江水缓缓地穿梭在群山之间,如一条发光的缎带。
他立在山头,远远地眺望对面峰顶的雪松,眼神中透着寂寞。他像一尊白色的雕像,一动不动,任衣袂翻飞。
下山的时候他看见了她。他从她身边走过,她一言不发。一身白衣的她在他面前,如同午夜的幽灵。
“很晚了。”他停住脚步,像在对她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垂下长长的眼睫,他看不清她的面庞。
“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他语气和蔼,他觉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无比熟悉,“你的家在附近吗?”
“不。”她摇摇头,仍旧没有抬起头,“我……没有家。”
他沉吟了,微微侧着头。
她终于肯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比天上星辰还要闪亮的眼睛竟然属于一个男人,还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人。
“你……是谁?”她问他,声音似泉水激石。
“鄙姓吴,单名一个念字。”他笑起来。
“吴念?”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这名字倒好,前尘往事都推得干净。”
“姑娘见笑了。”他淡淡道,“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倾城,苏倾城。”她唇角上扬,一笑倾城。
二、吴念
吴念孤身一人在长江边开一家小酒馆,的确是无牵无念,一身清闲。倾城在那天夜里跟他回去,从此留在了那里。
他的酒馆后面,对着江水的地方,种着大片大片的梨树,春天会开出白色的花,比雪还要纯洁。
他每年用这些花制酒,梨花酿是他的最爱。打开酒坛时那醇香浓郁的味道,竟比二十年的竹叶青还吸引人。
吴念已经不年轻。他的鬓角早泛出了丝丝缕缕的银色,笑起来也有很浅很浅的皱纹。惟有那一双眼睛,依旧神采飞扬。
倾城给他打下手,有时也下厨做几道菜。她厨艺不错,干活也利索,这让吴念非常高兴。
只是有时候,她在一边端茶倒水,他会看着她的身影出神。
倾城正值如花的年龄,更何况,她还是个美丽的女子。
但是她不想如此荒唐地去猜测一个人的心思。吴念的眼睛清澈,那里面有她看不透的深邃。
而且她同时注意到,她回应他的凝视时,他的眼中,有泪浮现。
“倾城,你甘心一辈子在我这酒馆里吗?”他有一天这么问她。而这时,离那个夜晚已足足有三年。
“无所谓。”倾城说,“反正是没有方向的,不如在这里生根。”
吴念苦笑着端起桌上的酒杯。
“倾城,有很多事情,只有年轻的时候可以做,但是如果年轻的时候忘记了去做,以后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又能做什么事情呢?”倾城笑着耸耸肩。
吴念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倾城,你知道吗,十年前,我与你的想法一样。”吴念仰起头喝干满杯的酒,“我倒真的希望能从此断了念想,不问世事。”
说话间,有晶莹的光顺着他的两颊落入杯中。
三、十年
吴念其实不叫吴念。但是在这个江边的小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名字是韦长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天下堡堡主韦长歌。
十年前,事业如日中天,时值风华正茂的韦长歌突然摒弃堡主之位,悄无声息地退隐江湖,就连天下堡当家的四大管家也毫不知情。大家只道这是中原武林十年来最大的谜团,至今谈及此事仍是津津乐道。他们的猜测五花八门,但真正的原因,只有吴念知道。
他远离江湖,独自一人隐姓埋名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只为一个人。
那人便是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苏妄言。快意恩仇行侠仗义行走江湖叱咤风云的苏妄言,骄傲任性得不可一世,却又孤独寂寞得无人能解的苏妄言,韦长歌这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苏妄言。
只有他能在天下堡的客栈里白吃白住只需要简单地签一张帐单;只有他能在自己赌输一条手臂时跑遍满天下去寻找帮助自己的方法;只有他能旁若无人来去自如地穿梭在天下堡,只有他能快马扬鞭从塞北赶来为自己带来春天的第一束梨花……
剪不断,理还乱。到头来,太多的过往太多的纠缠留住的只有无尽的思念。
妄言,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们要活得很久很久,等我死了,我们要埋在一处。你忘记了吗?
妄言,你不是一直想去昆仑看雪么?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一个冬天的,可是,你却没看到,昆仑的雪,真的很美,很凄美……
妄言,你看见这片梨树林了么?这些树,这些花,每一枝每一叶都是我对你的思念。我已经守了你十年,不知何时,我们才能再见面?
十年前,在昆仑山巅,苏妄言死在青冥匕首的剧毒之下。
那时韦长歌正与他去往山顶的路上,却突然遭人埋伏。他们被数十个黑衣人包围,无奈只好进行一场恶战。那些人似乎是冲天下堡而来,招招狠辣,铁了心要夺韦长歌的命。
苏妄言在他身侧,一把长剑舞得出神入化这个词……汗~。二人配合默契,残阳斜照之时,对方已被收拾得七零八落。韦长歌打倒最后一个人,苏妄言收剑入鞘,两人并肩而立,衣衫飘舞,恍若天人。
“妄言,辛苦你了。”韦长歌抬起头,言语中满是温柔。
“哼,你倒是放心得很,不怕待会还会有人来杀你?”苏妄言白他一眼,看了看山坡上的尸体,语气不屑,眼神却是担忧。
“我是来陪你看雪的,又不是来送命的。”
苏妄言不语,径自走到韦长歌身边坐下。
“好了,不会有事的。”韦长歌爱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不也都过来了么?妄言,打累了就歇一会吧,嗯?”
苏妄言狠狠地瞪了韦长歌一眼,确实没有反对。
韦长歌见状只是浅浅地一笑,往苏妄言身边靠了靠。
昆仑山寂静得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落日余辉将远处山巅亘古不化的积雪染成柔和的金色,入眼便是满满的温暖。
“妄言,你确定今天夜里昆仑山会下雪?”韦长歌以手抚额,话语中恰倒好处地透着几分玩笑之意。
“信不信由你。”苏妄言别过头去,像个任性的孩子。
“你说的话,我又怎能不信?”韦长歌一句话未说完,突然生生地住了口。他在那一瞬间感到颈间一阵凉意。
“长歌小心!”只听得苏妄言一声惊呼,韦长歌本能地转过身来,眼前苏妄言的身影一晃而过,兵刃与兵刃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
他看清了来人的一袭黑衣。提起真气一掌拍去,正中那人背心。随着一声痛呼,便再没了声息。
“长歌,你没事吧?”苏妄言看着他,右手执剑。
“我没事。”韦长歌摇摇头,目光落在苏妄言左肩,不由得心中一紧:“妄言,你受伤了?”
“只是划了一下,不碍事的。”苏妄言轻描淡写地道。
“只是划了一下?”韦长歌不相信地盯着他血流如注的肩头,“怎么会流这么多血?让我看看。”
苏妄言听了这话,扭头看去,方才发现受伤之出已晕开一片鲜红。韦长歌过来为他检查伤口,他一反常态地没有闪躲。
“奇怪。”韦长歌一面以衣襟为苏妄言包扎,一面皱起了眉头。伤口的确不深,也不长,横在肩上,只是小小的一道,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了血。
苏妄言静默地坐着,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霍地站起身来,走到离那刚刚死去的黑衣人几步远的地方,拾起一样东西,放在手里仔细把玩。
“妄言?”韦长歌一愣,眼前一道青光闪过,有一件小巧的物事落在掌心。
“我看,你不必管我的伤了。”苏妄言凄楚地一笑。
韦长歌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苏妄言抛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匕首,看起来和普通的匕首没什么区别,只是更短小一些,刃更薄一些,更锋利一些。刀刃出闪着嗜血的寒光。
韦长歌抬起头来,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潭水。
“伤你的,是这把匕首?”他的声音在颤抖。
“是。”苏妄言点点头,一只手用力按着肩头,那里仍有鲜血涌出,“传说昆仑有青冥,其刃为天下奇毒,能伤人于微创,令伤者血液流尽而死,无药可解——说的,可就是它?”
“妄言……”韦长歌心疼地看着眼前依然平静的苏妄言,声音哽咽。
“我们继续走吧。”苏妄言避开他的视线,“如果我赶得及的话,说不定还能看见昆仑的雪。”
韦长歌使劲地点头,眼角泪水飞散。
“长歌……一定要到山顶上去么?”已临近深夜,一轮弯月从山后升起,照着尽力施展轻功飞奔向上的韦长歌和偎在他怀里的苏妄言。
“嗯,你不是说喜欢山顶的美景么?”
“可是……”苏妄言顿了顿,没有说话。他没有告诉韦长歌,他正在超越着自己的极限,眼前的世界早已是一阵亮一阵暗一阵清楚一阵模糊。
“我们到了。”韦长歌拂净了一块石头上的积雪,让苏妄言躺下来的时候恰好能枕在他的腿上。他握着他的手,苏妄言的手比昆仑山顶的雪还要冷。他注视着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得没有生气的脸,心如刀割。
“长歌。”苏妄言攥紧了他的衣襟,“我等不到……下雪了……”
“不,马上就下雪了呢。”韦长歌拼命摇头,“很快的。”
“长歌……谢谢你……”
怀中人的低喃渐渐微弱下去,韦长歌紧紧地抱着他,那被青冥划开的伤口终是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来。苏妄言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上扬,神情安详得像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妄言!妄言!”
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唤。他最后在他怀里睡去,不留一丝遗憾。
昆仑山上忽然飘起了漫天大雪,那雪,十年难得一见……
四、妄言
又过了三年。
倾城在吴念的酒馆中遇见了一个男人。他不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亦不是名振江湖事业有成。但是他对她很好很好。他不求她回报什么,她从他炽热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爱意。
“倾城,如果可以的话,跟他走吧,他会照顾你一生。”吴念说。
“我想过,但总觉得不甘心。”
“平凡有什么不好?树大招风,反会迎来杀身之祸。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不都是纠葛不清?”
“可我要是离开了,这里岂不只剩你一人?”倾城仍有些犹豫。
“你没来之前,我不也是一个人?”吴念唇角又浮起浅浅的笑意。
推开后院的门,满院梨花开得正艳,暗香浮动月黄昏。
倾城坐在梨树下,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叫柳逸寒的男子。他爱她,她是知道的;他想带她离开,她却始终没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或许他对于她,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逸寒,我跟你走。”
倾城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逸寒在她面前,兴奋得像得到了玩具的小孩子。
“倾城,谢谢你。”他轻轻地执起她的手,合在掌中,久久不放开。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人便踏上了离开的旅程。
“逸寒,倾城姑娘就拜托你了。”吴念笑道。
柳逸寒感激地给了吴念一个男子汉式的拥抱,扶倾城上马。
“吴兄,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以去江南找我,我和烟雨楼的兄弟帮得上忙的,定会尽力而为。”
“你是烟雨楼的人?”吴念脸色微变。
“是。”柳逸寒点点头。他捕捉到吴念欲言又止的瞬间。
“呵,你们两个天涯海角,我可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了。”吴念叹息道。
“那可是个很长的时间啊。”
“的确。”吴念又笑起来,“但是为了一个誓言,我必须留下来。”
“能做吴兄的朋友,真是幸运之至呢。”
倾城突然想起很多事来。她想起吴念后院里种的大片的梨花,她想起吴念每年都有那么一天会喝掉许多梨花酿,独自默默地流泪;她想起吴念冬天时最喜欢看雪,在雪地里一站就是一天;她想起吴念有时会猛然从梦中惊醒,低低地唤着一个她只从他口中听到过的名字……
“逸寒,倾城,后会有期。”
“倾城,小心点,我们要走了。”
倾城朦朦胧胧地听到逸寒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握紧了马缰。
“驾!”
伴着一声清叱,马蹄扬起一片尘土,眼前的景物有错位的感觉。
倾城转过头去,她远远地看见吴念站在那间朴素的小屋前,仍是一身干净的白色衣衫,一动不动,任衣袂翻飞。
长江从这个小镇流过,滔滔江水沉淀了数不清的前尘往事。
吴念的身影在视线里渐渐消失,逸寒带着她在春日和煦的晨光里策马扬鞭,把散落一地的阳光抛在身后。
他们沿着江岸逆流而上,岸边长着野生的梨树,开着零落的花。
有白色的花瓣飘扬在风里,擦着倾城的脸颊过去。倾城仰起头来看着那些蹁迁的蝴蝶,不由得落下泪来。
“倾城?”柳逸寒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倾城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泪痕,那一张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不禁让柳逸寒看得失了神。
倾城安静地伏在马背上,逸寒拥着她,她感觉到他的温度,暖暖的,有着说不出的塌实和安全。
这样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怀抱啊……
倾城一直没有告诉逸寒,那一天在路上,她看到梨花的时候,只是想起了一个名字而已。一个会让人流泪的名字。
不是吴念,是妄言。
是吴念一声一声深情唤着的妄言。
五、烟含
自三峡一别,与吴念竟是后会无期。
柳逸寒与倾城来到江南,生活本是平淡无奇,普通而幸福的。他们共同的家简陋但温暖。柳逸寒在烟雨楼麾下做绸缎生意,有时会很忙;他武功不高,身体却很强壮,那些拳脚功夫也足以防身,打发路上偶尔遇到的毛贼。倾城在家中做些家务,她洗他的衣服,每一滴水都是甜蜜。第二年上,他们还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名唤柳烟含。
烟含四岁那年被烟雨楼楼主君如玉收在门下,她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徒儿。凭着天资聪颖和勤奋认真,烟含十六岁时,便已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倾城和逸寒一直以这个优秀的女儿为傲,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正是烟含给柳家带来了一场血光之灾。
烟含在武林大会上一举夺魁的那天夜里,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他们的家。倾城意识到不妙时,颈上已经被人架上了一柄利剑。她下意识地想要摇醒身边的逸寒,触手可及却是一片粘稠的冰冷。
“你是谁?”这个时候倾城竟毫无畏惧。剑光森森,映着面前那人仅露出来的双眼。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他声音沙哑,有压抑的仇恨。
“你来,是为了烟含吗?”倾城冷静地问。
“看来你很清楚。”他默许了倾城的答案。
倾城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吴念说过的话:“平凡有什么不好?树大招风,反会迎来杀身之祸。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不都是纠葛不清?”
原来那时他就已经看透了一切。这个男人将她的未来都预见到了,只是她一直未能参悟他话中的含义。
然而,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倾城闭了闭眼睛,一丝淡然的微笑在她的唇边漾开。
执剑的男人手腕不禁哆嗦了一下。面前的女人居然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还表现得如此超脱!虽然如花的岁月不再,但倾城的笑容依然淡雅美丽,倾国倾城。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把飞刀已穿了胸口。
杀手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分心。不专注往往会使他们丧命。
他的剑连同他的人一起重重地向倾城倒来,锋利的长剑在倾城白皙的脖颈上划开一道血痕。
倾城感到一阵窒息的疼痛。她看见烟含在黑暗中向她跑过来,泪水纷飞。
“娘亲……”她跪在倾城身边,哭泣。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的少女。
“烟含。”倾城念她的名字,“去三峡……长江边……的小镇上,找……吴念,他的……酒馆后院……有梨花……很多梨花……”
倾城的声音越来越小,烟含低泣着连连点头。
“还有,不要……报仇……”
倾城的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来,她的手握住了逸寒早已失却了温度的手。
三天后,烟含离开烟雨楼,动身去了三峡。
六、烟云
烟含沿着长江走上去,一个小镇一个小镇地寻找,找一个倾城所说的开着酒馆、喜欢梨花的人,他的名字叫作吴念。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问过了很多人,却始终没有人知道吴念的存在。那些人疑惑地看着她摇头时,烟含皱起了好看的双眉。
吴念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如此神秘?为什么谁都不知道他的消息?是他刻意的隐瞒,还是他太过平凡不足以被人记住?
烟含带着满腹的不解走向下一个小镇。
今天的酒馆热闹得有些不寻常。人们有的在窗边掇条凳子坐着,有的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不过更多的是几个人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有个穿黑色大褂、留着山羊胡子的人从小楼上走下来。骚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了许多。
“无疾而终。”他平静地宣布。
一片唏嘘。
“唉,想来吴念的手艺,方圆百十里也没人比得上啊!”
“可不是!还有那梨花……”
烟含猛地抬起眼睛。
“你们……刚才说吴念?”
“看姑娘这样子,是来住店的吧?”那男子打量着烟含,“不过可惜得很,这里的老板吴念今天一早死了……”
“什么?他死了?”烟含面露焦急之色,“吴念死了?”
“姑娘认识吴念?”男子愣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他的后事尚未处理,他现在就在楼上。”
烟含略一点头算是谢过,转身向楼上奔去。木制的楼梯在脚下咚咚作响。
她推开吴念的房门。他的窗户是开着的,清晨的阳光在屋子里撒下破碎的光辉。从窗户可以看到后院,大片大片的梨树林一眼望不到尽头。几片白色的花瓣落在窗台,它们迅速的颓败与窗外梨花盛大的绽放形成鲜明的对比。
吴念躺在床上,衣着整齐,神色安详。胜雪的白发长长地散开,如没有方向的夏季植物。烟含俯下身子仔细端详他的脸,如果没有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吴念定是个英俊的男子。
烟含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吴念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由得缩回了手指。低头的瞬间,她注意到他掌心里有东西。
她从大致的形状上看出那是一把断剑的尖端,约摸三寸长。吴念把它握得那么紧,她根本掰不开他的手指。
她轻轻翻过他的手掌来,随即小小地吃了一惊——那剑虽说断了,但它仍散发着幽幽的寒光,无声地昭示着它当年叱咤风云的威风。
——那光芒,似在哪里见过……
她垂首,阳光照射之下,剑上影影绰绰地显出几个小字:“醒时枕剑”。
字体潇洒飘逸,似是一句没写完的诗。
这样的字迹,这样的剑锋,“枕剑”的称号——配得上“枕剑”的人,江湖上只有一个,那就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洛阳苏家大公子,立志管尽天下不平事的苏妄言!
烟含师从君如玉,而君如玉当年正是苏妄言难得的知交好友之一汗,我发誓不是君苏……,她几乎是听着苏妄言的故事长大的。苏妄言与天下堡堡主韦长歌游历名山大川、破得不少沉年冤案的事迹早被江湖中人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但是早在三十年前,苏妄言就已在昆仑山中毒身亡,按照苏家的规矩,断剑应归于剑冢保存,又为何会出现在吴念手中?
烟含记起君如玉对这段往事的叙述:当时,韦长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送苏妄言回到洛阳,并亲自为其守灵;入土之时,苏展将爱子那柄三尺四寸的剑断在了三尺一寸的地方,并将三寸断剑赠与韦长歌;韦长歌回到天下堡后整整一年没再外出,一年后,他弃去堡主之位,从此不知所踪……
此时的吴念,竟是当年统令武林的韦长歌?
烟含呆立在屋子里,盯着那半截断剑出神。
吴念没有亲人,也少朋友,镇子上的人们一直赞成由烟含接替他的酒馆。烟含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她只是默默地把他葬在江边的梨花林里,然后在这里住了下来——仅仅住下来而已。
后来烟含整理吴念的房间,从他床下拖出一只上了锁的箱子。据村民们说,吴念视它如珍宝,时常对着它发呆,而且从不让任何人碰。
她把它打开——箱子里面,没有贵重的金银,而是满满地装着一箱写满了字的纸。所有的纸张上都只有同一个名字,间距或疏或密,墨迹或浓或淡,字体不一。唯一相同的是,每一笔都是用尽心血去写,每一笔都那么认真。
数不清的“妄言”两字,是他一生难舍的情怀难舍的痴。
她抱着那只箱子,泪如雨下。
小镇上的人们不知道烟含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只知道她带走了吴念留下的所有东西。太阳升起的时候,酒馆的门开着,里面摆设整齐却空无一人。墙上挂了一副字,字迹清秀,显然出自烟含之手。
她写的是:“忘却浮生多少事,拈花一笑看烟云。”
来源:中华语文网作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