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夜，当我一如既往地精心批改学生的作文时，一篇习作的内容，将我的思绪带回到课堂上……
这是一堂普通的阅读课，我和学生们一起阅读散文《钢构的故乡》，当分析到文中如何理解“比文字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亲人的故事”一题时，文中“故乡那悠久厚重的历史、父亲在文革时的种种遭遇、母亲在祠堂里度过的孤独凄苦岁月”，一下子触动了我宁静的内心。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如潮水般猛烈地袭上心头，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些不曾忘却却又不想回忆的场景……
往日里曾经书声琅琅的教室，一夜间全挂满了批判父亲的大字报。站在那些悬挂着的黄纸黑字之中，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连我喜欢的那些文学名著也不见了踪影，剩余的只是几本没有情节的语法教材。父亲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有母亲守候着祖母和我们姊妹几人。天空在瞬间失去了晴朗，无数种痛苦在残酷地吞噬着我幼小的心灵，曾经想当一名教师的梦想，也随之隐去……
记忆中的儿时，每到春寒料峭之时，父亲总会带我到校园前的南山坡上寻找绿意。当我从残雪覆盖下的枯叶中寻找到一点绿色之时，父亲就会告诉我，那是经历过寒冬考验后的一种希望。只可惜幼小的我，那时并未领会父亲的苦心。还是在过了那个特殊的严冬之后，已是两鬓斑白的父亲，又一次带我寻找绿意的时候，我才从父亲的话语里，明白了些许道理。一棵，两棵，我一棵棵地数着，小草昂着倔强的头，仿佛在向我致意。它们的身躯很小很小，生命却是那样的顽强，任凭雪压霜欺总是默默承受，在严寒中孕育着无限的生机，在早春向人们奉献出生命的希望……
父亲从不对我们讲解那些大道理，却总是喜欢教我背诵一些《论语》中的警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其实那时的我，根本就不懂其中的深意。只是每当听父亲讲到孔子弟子三千、桃李满天下的时候，我总会从父亲的表情中读到一种憧憬，那是一位老师对一位圣贤的崇敬。难怪父亲做了一辈子的老师，就是在莫名其妙地被折磨得难以承受的时候，他也没有改变对教师这一职业的挚爱之情。
岁月流逝，光阴荏苒，不忘初心。
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之后，父亲希望我也能从事教师职业，可当时的我，根本不理解父亲对教师职业的那一份挚爱之情。在艰难的抉择中，我一边在深山劳作，一边苦读当年留下的几本语法教材，最终还是如父亲所愿，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做了一名语文教师，开始了在三尺讲台上的艰难的从教历程。从此，青春的时光就一点点消逝在备课、讲课、批改作业的繁忙之中。毕业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直到几年前那个艰难的春天，我终于因超负荷的透支，躺在了病床上……
在与死神抗争的日子里，在那长长的不眠之夜中，我苦苦地思索：为什么父亲要像蜜蜂一样去辛勤酿造他所挚爱的事业，用心去书写一生清贫的从教生涯；那超负荷的工作量同那种无私奉献的敬业精神，与那微薄的工资收入根本无法对等；闪光的奖章与三代同住的低矮草房更是不能般配，而父亲却在风雨之后依然信念如一，重新又回到讲台……如果说父亲是在用一生的追求书写他的人生之书，那么父亲在我登上讲台之时写给我的“认真教书，认真做人，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的几句箴言，就是父亲留给我的精神能量。于是，在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神中，我又顽强地站到了讲台上。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只有在经历了风雨之后，才会有深刻的认识。课堂就是人生，人生也就是课堂。当课堂上的阅读分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回答了孩子们的疑问：虽然我并没有从父辈那里得到任何遗产，但是父亲那枚全国“优秀教师”的奖章，就如同家风一样，引导着我从教的航向，教我懂得了怎样才是教书育人、不误人子弟；父亲那种始终如一的人生信念，就如同胜过千言万语的家训一样，沐浴着我的灵魂，让我真正明白了什么才是不愧为人师……
短暂的静默之后，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那是师生之间心与心的真诚交流，那是学生对于一位普通教师的肯定。是的，教师的付出是无法用尺子来衡量的。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是自己；那块黑板，写下的是真理，洒下的是泪滴；那支粉笔，画出的是彩虹，擦去的是功利。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这不就是一名教师为人类社会进步付出的正能量吗？这不就是一种用爱心构筑起来的师道与师魂吗？
思绪早已不再痛苦，正如小溪般缓缓地流向怀念的深谷。此时的我，仿佛又回到父亲的身边，感受着父亲言传身教的为师之本；我多想在这早春之际跟随父亲再到校园前的南山坡上，去寻找那一抹生命的绿意；我多么想再次听到父亲为我讲解那些古代圣贤的故事……
可是，父亲早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然而我的心中依然觉得父亲从未走远。或许，父亲会期盼在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中，收到一篇女儿感悟人生的习作；或许父亲会像以前一样，严格地检查一下我的备课计划……“当——当——”
方厅间，那口陈旧的钟已敲响了十下，放下这份沉重的怀念，继续批改学生的作文。不，我所面对的不是没有情感的作业本，而是一张张可爱的笑脸，那是我的生命长河中给予我正能量的一朵朵浪花。
作者：黑龙江牡丹江第四中学 季伟譞来源：《语文报·中考版》2015年11—12月作文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