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

此刻,我正蹲在书架子前用掸子拂尘。

泛黄的书页散着淡淡的墨香,就像过午的冬日暖阳,让人舒畅。我偷偷用余光瞥他,他伛着背坐在木几前,几上端正地摆着笔墨纸砚,他操着一只极细的羊毫写小楷,抄的是卷《中庸》,腕子随着那笔尖轻轻晃着。

“解元——”他忽然开口叫我,一个“元”字拖得老长,我一惊,连忙应他“师傅”。“上午让你抄的朱圣人的言论,你可背熟了?”我点头如蒜,挪到他跟前,背道:“朋友传说,令女弟甚贤,必能养老抚孤,以全柏舟之节。此事更在丞相夫人奖劝、扶植以成就……”“嗯!不错——”他笑着点头,手腕却一刻也不停歇地动着。“将我上月新抄的那册《吕氏春秋》拿去晒晒。”听罢,我放下手头的物什,去搬他的手抄本,正转身,他却又叫住我,“解元——我去吃饭时,可有人来借书了?”我摇了摇头,跑去晒书,只听得他在后头喃喃地说:“等了半个月了,怎就没人来借书呢?”

他是我们镇子方圆百里唯一一个秀才,上榜那年,年纪正轻。我爹说,若不是清王朝没了,他是能做大官的。便让我跟着他,说准能出息。我在朱圣人的画像前磕了三个响头,又冲他磕了三个响头,就这样,做了他的门生。他每日只是抄书、背书、替人家写丧联。开了家书摊,常有人来借他的手抄本,一个铜钱借十天,就这样惨淡经营着。他整日的在那张几前等着人家来借书,等着人家来向他请教学问。他没做成大官,却也没白费那一肚子的墨水。

许久没有人来借书了,也许久没有人来向他请教学问了。他等得厌烦,对我的功课也抓的严了起来。我便也开始无限期待着能有人来借书了。

我把书摊开了,晒在太阳底下,不时翻上两页。其余时光便逗地上的蚂蚁玩。正高兴,忽见我的书被一大片的阴影遮住了。一抬头,是个陌生人。

“我来借书。”他说。

我狂喜。飞跃过门槛,往屋里,“师傅!师傅!有人来借书了!”

师傅却始终头也不抬一下,继续抄着那本《中庸》,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借什么书?”说话间,借书人却已经走到了那一大架子书前,他细细地打量着书,我便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一身浸了汗水的短衣,裤脚被他卷起来撩到小腿跟,却还是沾了很多泥,草鞋上也都是泥。他打扮得和师傅很不一样,却来向师傅借书。“‘四书’吧。”他说。

师傅颔首,翻一页,起新章,继续抄他的书,“哪本啊?”

借书人以为他没听见,便提高了嗓子,大声说:“‘四书’!”

师傅终于搁下笔,抬头白了那人一眼:“我晓得!‘四书’里的哪本?”“‘四书’还分哪本?上册吧。”

师傅惊得笔都要掉下去,他瞪着那借书人,不屑地笑了笑:“你有没有读过书?”“自,自然,是读过的啦!你,你是秀才吗?”借书人却反问他。“方圆百里,除了我,还有第二个?”“那么,你应当是知道很多事情的。那,我正有事要请教你。”“你说。”师傅合上书,起身。理了理自己的长褂子,向那借书人走了过去。大概太久没有人来向他请教学问了,他待人的态度也不觉客气了很多。“表兄妹不能成亲,是写在哪本书上的?”“什么!这样乱七八糟的话——写在书——里?书里?你听谁说的?”他的声音不觉响了几分。“我表妹。”借书人低下头去,“她在上海,念洋人办的学堂。”“狗屁!”师傅捡起台子上放着的一块砚台,往地下狠狠砸了下去,手腕上的青筋一根叠着一根凸出来。“洋人!那些野蛮下流的人!”他的唾沫星子飞快地蹿着。“女人上什么学?不守妇道!”

借书人愣愣地抬头看他,我也愣愣地抬头看他。他似乎忘记了一个儒生,或者说一个秀才应有的仪态,也忘了眼前人是他等待已久的顾客,他理应客气对待的。他兀自咒骂着,恨恨地重复着。“根本没有这种胡说八道的书!我是秀才!什么书是我没看过的呢?!”

作者:浙江上虞中学 叶 敏

文章来源:《语文报•高一版》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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