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

乌篷离岸,黑暗降临,夜色正浓,满天星河。

月亮斜钉在天上,江水也同平常一般波澜不惊,面平如镜。我坐在船上,见他在渡口盛了几两黄酒,便下船坐至我对面。

他乘一叶扁舟,孤苦伶仃,淡淡地望着天上惨白的月,仿佛有道不尽心中离愁。相顾无言,他在喝酒,我在看他喝酒。

月色沉落满江,木棹轻划过,倒是扰皱了这玉盘,泛起了阵阵涟漪。月辉铺平,江上映透着他的面容,两颊凹陷,白发苍髯。不似当年的意气风发,双眸却依旧有神,神情中的刚毅与不羁也丝毫未减。

作为他的友人,我静静地听他诉说着往昔岁月。

“吾一生牢骚困苦,无人可敌。”

“可你依旧是不拘一格,蔑视权贵的啊。”我望着他饱经风霜的侧脸说道。

“哼,那又如何。”他一口又一口酒下肚。

小舟缓缓地前进着。许是喝了酒,他的双颊泛红。月的清辉洒在他枯瘦的脸上,显得有些可笑。忽闻远处棹歌响起,缥缥缈缈,这头的船夫也呢喃起了几句乌篷小调。我注视着天空,看见月亮被几丝黑云遮住,星光也暗淡了不少。大概是要下雨了。

“你可知后世之人如何推崇你?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荒秽之习。"

他依旧不屑一顾:“吾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

我叹息:“话虽如此。可你认为你最不成器的一项,却让几百年后的大师们望尘莫及。”

半晌而过,他没有答话。

他将头扭了过去,猛灌了一口酒。这时,如我所料,天下起了小雨。我和船夫都赶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他却无动于衷,任雨滴落他身。

“世人皆道,老夫狂傲不羁,不拘小节。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这只是忠于自己的本心罢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他们如何认为我不管,今世或是后世的评价也与我无关。”说罢,他轻阖上眼,两行清泪滑落脸颊。

随后,他闭着眼说:“终也是吾才竭而终,不敢求谁会懂。”

他的衣袍因淋雨而有些湿了,他也没怎么搭理。只是拍了拍后,仰起头想再喝一口酒,却才发觉壶中空了。

冷风跌近了我的衣袂,吹歪了我的斗笠,我拢了拢蓑衣,扶了斗笠,然后轻声道:“你也有过辉煌的时候。”

他曾是胡宗宪的幕僚。入幕之初,两篇文章皆受嘉靖帝的赏识;明末,活跃于东南抗击倭寇;反蒙、收复女真族也都有他的身影、他的传说;他作为“东南第一军师”的称号也不胫而走。如何不辉煌呢?只是随着严嵩的倒台,胡宪宗的入狱,他的辉煌也消散了。还因发病,误杀継妻而服刑七年,在一个萧索的午后,才重返人间。最后,也只能靠贩卖字画为生。

只能轻叹,浮生种种不过流水落红。

我望着他浑浊的双眸:“苦否?悔否?”他顿了一下,后站起身来,背对着我,负手而立。良久,良久,才回答我:“乐难顿段,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处,与苦处休言苦极。不曾悔。”我停滞了一瞬,转又笑了起来:“苦到极处,休言苦。”

雨停了,拨云见月。他卧在船上,哼着小调,不久便没了声响,睡着了。我立在船头,望着月亮。

是否文人墨客皆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曾拥月而歌,自在魂魄,最后不过只剩一番意气,孑然独活。才竭至终,当世无人懂。

观徐渭一生,最可贵的大抵是在历经世间险恶后,还能忠于本心,忠于自己,忠于艺术吧。穷苦半生又如何?只要有赤子之心,哪里都是温软人间。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乌篷靠岸,天已破晓,曙色沾霜,云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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