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尝言:“我的文学,只是所谓感觉的东西而已。”似是自谦,亦无妨视作自负之语。该篇《石榴》便如此。川端透过一个极简单的恋爱事件,充分展露了女主人公敏细、曲微而又丰盈的内心世界,咀之嚼之,余味无穷,表现了川端康成作为一个感觉圣手的敏锐深潜的洞察力和炉火纯青的细节构造力。
故事的主干并不复杂,一个叫启吉的青年出征前来向恋人纪美子告别,见面时间极短,话别情景也简单,两人统共说了一句半话,便波澜不惊地分别了。作者也未于此作过多的铺陈和渲染,倒将大量的笔墨放在了一个似与故事主干没多少牵连的石榴上。甫一开篇,小说即以白描手法展现了光秃秃的枝头裸露出来的石榴,从纪美子的惊呼声和母亲“忘了”的答语里,让人想见母女俩相依为命的寂寞与凄清,恋爱事件赖以生发的情感氛围也便由此奠定。接着,纪美子用竹竿去摘取石榴,作者也将描写聚焦于被饱满的子儿胀裂了的果实上:“一粒粒的子儿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透过一粒粒的子儿。”显然,如此纯明透亮的石榴子缝里也糅进了纪美子多情善感的目光。这样,纪美子“似乎觉得对不起石榴”便有了双重意蕴,一方面固然是对身边如石榴般美好事物的疏忽所萌生的愧怍,而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对自己的青春生命绽放于寂寞世界的哀叹呢?可以说,石榴的遭遇暗示着纪美子的命运。
就在这样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细细铺垫下,男主人公启吉出场了。他的突然到访搅动了母女俩如枯井般沉寂的生活。母亲一边大声喊纪美子,一边欲留启吉吃饭而不得,情急之下便请他尝石榴,热情兴奋背后隐藏着多少人世的孤寂啊。至于纪美子的反应,简直有点夸张,听到母亲的叫唤,她“慌忙把脱了线的针插在针线包上”;迎见启吉的目光,她“吓得把脚缩了回去”;意识到正与启吉相视而笑时,她“脸颊发热了”。这些细节生动地传达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似懂非懂、亦害怕亦期待的情绪起伏,而石榴的“给”与“掉”恰恰是人物相互走近、情感得以表露的重要契机。之后,作者又不经意地添了一句:“石榴没掰开,露子儿的那面朝下掉在地上了。”看似闲闲的一笔,却极富隐喻意味,犹言启吉虽未掰开石榴却暗暗地叩开了纪美子的心扉,要命的是,他因出征在即而必须即刻离开她,美好的事物背后总潜伏着夭殇的危机。
那么,如何处理启吉掉落在地的石榴呢?母亲习惯性地洗净石榴递给纪美子,纪美子却本能地拒绝了,似乎是嫌脏,但从她“张皇失措”的过度反应看,应是为这个石榴是被启吉咬过的。也就是说,石榴让纪美子突然意识到了她与启吉之间未曾点破的恋人关系,这使清纯如玉的纪美子既躁动渴望又止不住地害臊。为了掩饰自己在母亲面前的尴尬,纪美子“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欲隐却显,微妙无比。不过,作者并未就此收梢,而是又翻出纪美子母亲与父亲的爱情细节,来跟纪美子和启吉的恋爱作类比:父亲死后,母亲害怕梳头,足见伉俪情深;启吉出征,纪美子永远等待着,可知一往情深。更为关键的是,母亲经常吃父亲剩下的东西,又下意识地叫纪美子吃启吉咬过的石榴,这使敏感的纪美子马上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母亲早已将她与启吉视作夫妻了。悟及此,纪美子自然又“喜悦”又“难为情”。
然而,小说模棱两可的叙述间总隐隐地透着某种“惘惘的威胁”。譬如,“纪美子对这种分别方式,似乎也感到满意了”,“她还觉得自己是永远等待着启吉的”,美好的爱情里潜伏着若干不完满、不踏实的因素。尤其是末句“对纪美子来说,再去吃放在膝上的石榴,似乎太可怕了”,用语之重令人吃惊。那么,纪美子究竟怕什么呢?浅表地看,纪美子可能会怕自己对启吉的心思暴露而被母亲笑话;深入地看,这颗石榴是启吉留下的唯一信物,一旦吃了,纪美子对启吉的思念就会无所依凭。再联系前文,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生活变得空落落的;同样,启吉的出征,也让纪美子的等待变得遥遥无期。因此,启吉留下的石榴在给纪美子带来幸福期待的同时,更使纪美子对未来莫测的生活充满了深深的忧虑。这样,一段美妍如花的爱情便获得了生存的痛感,川端康成对战争无声的控诉也隐含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