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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缥渺峰。

我是天山童姥,也许年华初好之时,我有个清婉的名字,可我现在—只看见那些卑微的头颅,低低地唤着:"姥姥……"

我听见,不想因这些虚伪的歉恭,我想当年,那个女孩子,清澈如许的眸,我叫她师妹,不知这个女孩子,多会儿变得妩媚。我静坐练天荒地老长春功,看远处流云聚散,无涯子就长身玉立在那里,飘飘若仙,翩翩如松下风,我看着,笑意温柔。若与师弟师妹在这里安然终老,才不枉一生逍遥。我却突然觉得真气一滞,血气上涌,我急忙运功,但仍喷了一口黑血在地上,黑色的殷红的血,映出我惊惧狰狞的面容,和……师妹白皙的脸上快意凌人的笑,阴冷的,我不敢相信这是无邪的师妹所做所为,我不想去恨她,却仍是无法自抑地恨上她,恨上她与师弟并肩看天地苍茫的伊人似水,恨上她师傅亲授的小无相功……,恨她媚眼如丝,意态闲雅—而我总是暴躁泼辣,为爱与恨,为我长不大的侏儒身材,哪若她……李秋水蜂腰婀娜,窈窕姝妙……但她那狠毒的一掌却让我那么的不可思议,让我变得浑身怪戾,心机颇深。贱人……贱人!我不想这样骂,回看自己映在铜镜中扭曲的红颜,我将每一丝本该明丽的纹路抚平,抚平成一张姣好憔悴的容颜,只有一怀清风明月陪我叹息……

怨怨相报呵……我知晓她做了西夏王妃,好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恨她那日映在黑血上的白皙面孔,我用刀一下下地划着,鲜嫩的肉绽开凄艳的花,我满意地挑起红润的嘴角,笑得妖娆,我长笑,却深余悲凉,我抛下匕首,看她容颜尽毁,而我却也不高兴,没来由地想起无涯子的冷峻,是呵,我偏要想念那没良心的无涯子,偏要想念他的薄情寡义,我偏要恨那坏心眼的贱人李秋水。我心中越烦恼,越开心。

我当真是越烦恼,越开心吗?我走了,再见到李秋水,我得到了无涯子的七宝指环,他死了,一个我爱了一辈子却未曾爱过我的人死了。我看李秋水那种心焦的模样,跟我可真像。而我仍恨她,她也仍恨我,每一道秀美眉目上的血痕都在恨我,我当时返老还童,功力浅薄,奈何不了她,她生生斩下我一条腿,没那么痛的,麻麻酸酸,我见鲜红的血一地呀,我冷冷地看她白裙微动,开了一裙晕染着的红梅……

师妹的红裙真好看,跟山巅的红梅一样好看呢。

我微微笑着看她光滑娇美的小脸,拉着她去采红梅,我折了最艳的一枝,师妹笑得玉雪玲珑,师姐会"天山折梅手"呢,薄薄的初雪映出淡淡的光晕,师姐学会了教你……

嗯,嗯,甜美清澈的声音。

我当年教了她,教得细致认真,然后我看她笨拙可爱的手法一天天地刚毅,冷厉,娴熟。

直到她刚毅,冷厉,娴熟地用"天山折梅手"斩下我这条腿,我只觉得冷和害怕,对她尖锐的痛恨消磨得钝钝的。

此后就是无尽的争斗啊,我出每一招,阴毒而不留余地,我无法抑制我汹涌而出的恨,我多想像当年给她插上草虫钗时那样温柔,可我却不能。我看她可怖的脸横着狰狞的痕,像一条条蠕动的蛆虫吮吸尽了娇美面庞的柔和,我开始悔恨……却又不得不专心接那来势凌厉的一招又一招。

我看见无涯子丹青绝笔下的如玉佳人,不是我,不是她,不是这两个为他倾尽一生心血,斗了一生的女人。我突然觉得我们过得不值得,武功绝世高高在上的一生,却免不了贪嗔痴三毒带来的属于凡夫俗子的余痛与孤凉……

我们在死前都释然,相视虚弱的一笑,所有的肃杀,春暖花开……我是当年折梅的人,你的师姐;你是当年笑吟吟的顽童,我的师妹……

我们端起了孟婆素手熬制的一碗汤,在奈何桥边彼岸花前立下盟约,来世,天山童姥,李秋水,不再结愁不再怨恨,然后我们一饮而尽,一片空白的大脑与心灵,只剩下隐隐的感知,似曾相识……

今生。太原城。

我是一个带有前世记忆的女孩子,那么秋水,你还会记得吗?我总会认出你来的,灵魂与眼神,永不改变。

梅雨时节。

梨花谢了,春还在。红日曳地,我看你笑,向我走来,长发飞扬。

我看见你,一如当年。笑意盈盈。

我犹豫着是否要向你走近,怕又犯了前世的错,落得两败俱伤。

我冷漠地将头转向一边看落阳。秋水,你我今世,要各自安好。也许我们不再相知,谁让我们重逢在红尘的最深处?无可奈何。

我没了武功与怪戾的脾气,我成了温顺谦恭庸常的女孩子,穿梭在人流中,背影悄无声息地淹没。

我知道是前世的你我犯了错,换来今世的犹疑,终成陌路。

我慢慢知道了你的名字,不是李秋水,而是徐子卉。

或许是前世独步天下无敌手,今生我是脆弱多病的女子,一日我在林荫小道漫步,没来由的昏暗,所有事物失去了光彩,身体软绵绵,轻飘飘的,然后我落在硬却温暖的物体上,是你的手臂,我看你眸中一汪柔和纯真的泉那样熟悉,我轻轻道:“秋水……"然后冰凉的液体从我瘦削的颊滑下,彻骨地滴至心尖,有些凉,有些暖,沉入一个幽深的梦境……

缥渺峰。红梅。你。

西夏国。冰窖。画。

奈何桥。盟约。汤。

梅雨季。红日。笑。

很长很长时间后我醒来,见你,笑得明媚。

我仍是在做梦吗。

嗯,什么?梦是有的,你一直唤秋水……你很喜欢《天龙八部》吗?

还好。你为什么等着我?

因为你是我熟悉的陌生人。

我其实没看过《天龙八部》。

我有种清淡的温暖,当你说我是你熟悉的陌生人。你忘了,忘得却很唯美,之所以这样你不胆怯。

你日日给我读《天龙八部》,每天都会来。

《天龙八部》果然是个奇妙的故事呢。你读到"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时,声音说不出的清越好听,有种深深的苍茫。

我仰头问你:"相信前世吗?"

诚然信得。

那你是李秋水了。

你显然以为这是个玩笑,莞而一笑,恍若当年:"那你定不会是天山童姥。"

我多么想说我是,我是跟你误会纠缠了一辈子的师姐。你是我的师妹。我心口炽热的话变成一面的冷静:"呵,只是个玩笑。你怎么会是小说中的人物呢。"

此后,我与你日渐疏远,我想我还是没有彻底翻过那一页,我心中还住着那个伤情斗气了一辈子的天山童姥,我包在胆怯的躯壳之下不敢迈出那一步。我与你之间的恩怨还没有全部消散,那轻轻的一笑又怎可吹散所有的阴云,我怕我今生重蹈前世的复辙,我怕我将真心全部托付却又被你无情加害。

我又去那日的林荫小道散步,浓翠的新枝,太原城有这样多的望春树,冬青树,却总没有红梅,像缥渺峰上开得那样艳且夺目。我的面庞,一半金光,一半阴影。

我无数次看你从我座位边走过,可总是低下头,可以想像出你裙角发扬起的弧度。白色的,像斩下我腿的那一刻,一衣青梅的香,毫无血腥。我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那股香气袭人,我看你走远了,我低头想继续做题,却见世界在刹那苍白模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间,只有那散着幽梅气息的五个字徐徐绽放……

师姐,原谅我。

子卉……秋水……师妹……

我奔上前去,我看她笑着看我,突然面色柔和可怜地扭曲,泪如决堤之水。

"你会知道,师妹?"我这样叫她,舌尖许久不能发出的声音,使我周围温暖如春,时光仿佛波动到前世,同门学艺之时。清浅的韶华中,红梅枝,草虫钗,只是没了那一口黑血中两张可怕的面容,没了一条条的血痕,没了纵声张扬又悲凉的长笑。

“因为你是我熟悉的陌生人,因为你是天山童姥,师姐,咱们不都原凉彼此了吗,今生为什么要变成陌生人?"她问着,楚楚可怜,像当年那个小师妹,依仗师姐活着,天天跟着师姐甜甜地叫着师姐。

我想说,我们立下盟约,不再结愁不再怨恨,难道陌生人不是这样子吗?但我没有说,我的怯懦,我的逃避,心中那灰色的苍凉的前世,被彻底地翻去了,我看下一页,崭新鲜亮的,洁白的,我可以换一种颜色,抒写另一种故事,不是天山童姥和李秋水,而是我和徐子卉,亦是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的延续,延续一段与山河同寿,日月同辉的美好。

我轻轻张开口,发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声音,师妹,那一页翻过去了,那一段故事却仍在续写,故事的主角,仍是你我,却不再属于翻过那一页的苍凉,从翻过的背面来看,仍是相映成辉的—静好。

嗯。那咱们会是朋友。你是怕—会同前世一样,化友为敌?

不会的,师妹,你都忘了吗?奈何桥边,彼岸花前,我们许诺来世做一生的朋友。

她笑了,非常甜美,我的思绪又回到缥渺峰的红梅前,又回到了今世的初见……

我忘了,我忘了黑血,刀痕,所有所有的是非恩怨,将心清得纯澈空灵,接纳一个全新的李秋水—徐子卉。

一个不同的天山童姥—我。

而我们仍以师姐师妹相称。

是因为—我们翻过了这一页。

而又将其珍藏于心。

太原五中,初一244班 秦欣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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