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胡琴的咿咿呀呀声中开始,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是说不尽的苍凉…… 都说上海的陷落成全了张爱玲,更是她成全了乱世中的传奇,以种种凡俗的小人物为主角的传奇,全无圆满的收场。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即或是白日里,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她信手拈来几笔,就如同旧日里宫墙上的琉璃瓦,把小人物身上离奇而斑驳的光芒影射的淋漓尽致。辞章一水儿泻了下去,浮起的是读者绵绵不断的兴致。
是白流苏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低下去,可怜这倾国倾城到底让她做成了名正言顺的妻,得了经济上的保证,又得的了多少真心?是曹七巧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可叹她戴着黄金的枷,用沉重的枷角劈死了儿女,儿媳,狠命地散尽了她生命中因那无限的寂寞晦暗压榨出的怨毒。也是顾曼桢坐在那里讲给沈世钧她着实屈辱的遭遇,却是用了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谁在迷惘,谁还在和时间挣扎?岁月的洪流席卷一切之后,尽是苍凉的底色。
张爱玲在告诉你妯娌间的挑是非,使小坏;在描画着一个个有城府,打盘算,捉着物质奔忙,禁得住时间的小女子。她在细细道来:所有恶毒的小人,最终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她是一面没有背底漆涂的镜子,透彻世人的自私软弱,连那人性的阴暗也全然通透,是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不必愤世嫉俗,面具底下是冷冷的眼睛,在为你俯瞰这众生的世相,好不悠游自如,末了用一句感叹做结;不问真假,读者若吃着水晶梨,伴个落雨天,心里含着这字字句句,生脆凌厉,便自有一番明晰。
转了笔锋,她成了散文里的张爱玲,方显见棱见角的个性。她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在待人接物方面显露出惊人的愚笨。“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一番童言无忌,从不刻意趋雅避俗,像是水红的唇,放了情地嘬入你的眼,好不痛快。
一面是传奇,一面是柴米油盐的日常凡态。写电车回家的市井噪声,捏了肥白的肉虫头当作胡椒,细刻自己水灾抢水时的狼狈相,一面她却又自言自语地劝慰着:“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谈女人,谈衣饰,谈上海人,谈自己的文章,她妙语频出,亲切活泼地和你拉着家常。谈生活,谈自己,色香味形样样俱全。“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颠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如鱼得水,宛如一个畅快的生活达人。
原以为在她那冷眼,讥诮的大量中,世间遍布阴郁,却不想在洞悉人性的纸背上,她将生活把玩出万种风情,用老练却又越轨的笔触酿了一壶陈年花雕酒,余味悠长。
真真是世间的一个奇女子,在苍凉的墙面上,映着她舞出一个美丽的手势。
本文引用或化用了大量张爱玲作品中的原文,为保持文章的连贯流畅,未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