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水
他是一个孤儿
是第一批进城经商的农民
他经历复杂
却没有财富原罪
一 回 乡
雨水来的时候,天又高又蓝,树叶开始发黄了。雨水的全部家当只有背上的一条毡卷,走在村街上,要不是和支书并肩走着,没有人会注意他。顶多姑娘们会瞄他几眼,以为是收头发的小货郎。说实话,雨水没什么值得别人留意的,一件蓝士林上衣,皱巴巴的,胳膊肘上打着两块补丁,从背后看过去,细细的一根麻杆儿。可姑娘们的目光还是落在他脸上,惊奇他的脸是那样白,这样的脸在乡下少见。
没来之前,人们就听说他了,好多人都想看看他,看看这个西乡人身上到底有啥子不同。
当他跟在支书身后,瘦腿驴一样走过的时候,大家心里透出丝丝遗憾。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窝火,原来是这么个毛头孩子,白晒了一上午的骄阳,喘了一肚子的干风,大家有些无聊地回家了。
大人们回去了,孩子们还跟着看热闹,他们很想知道那卷羊毛毡里包着什么。走进五保户朱老六的篱笆门,孩子们明白,从今往后,这个小青年要在这里生活了。
雨水没有礼物送给这些小孩子,就把一脸微笑送给他们,孩子们并不看重这张笑脸,忽闪着眼珠望着他。屋角的那张木床有些瘸腿,坐上去,很不舒服,雨水想找点什么垫垫,还没起身,一个小孩就递过一块石片来。
摆正那张旧床,雨水请支书坐,支书没回应,转着圈在屋里观望,雨水希望他能找出屋里不合适的地方。孩子们都知道那张床是朱老六睡过的,他就死在那上边。
支书背着手,站在当门的亮处,屋里的孩子惹得他有些烦了。
“雨水,今晚上就到我家吃,顺便把口粮领回来。”支书终于找到要说的事,语气里透着陌生的宽厚和亲切。
“这些锅、盆都是新的,可要爱惜着用。”
雨水拘束地搓着手恭敬地应着,眼睛里辉映着纯真的感谢。
支书交待妥,要走了,迈出一只脚,又回过脸看看雨水:
“雨水,晚上来,呵!”说着出了屋门。
送走支书,雨水和孩子们都松了一口气,刚才还提心吊胆的气氛现在轻松多了,屋里也亮堂多了。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谁流鼻涕,谁嘴角长着大痦子,很快就清楚了。
看得出,孩子们不怕雨水,知道他不是利害的角色,连邮递员都不如,要是大人物,支书早该请他喝酒了。
三天后,村里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大家觉得这名字好,不冷淡,就像自家的孩子。
“雨??水??”又有孩子拉着唱腔在喊。
雨水笑笑,起身到院子里,篱笆外躲着一群孩子,流黄鼻涕的那个得意洋洋地望着这边,雨水睁大了眼睛走过去,孩子们轰的一声,跑远了。
该做饭了,隔巷的人家飘来炊烟。雨水从生产队里领回七十斤麦子、二百斤地瓜干和十斤豆子,这是他下半年的口粮。
雨水把几根干树枝折断,支在灶底,火苗飘飘的,很好烧。晚饭是豆子煮瓜干,雨水最爱吃的,一顿能吃一锅。雨水把地瓜干倒进锅里,一双老眼正悄悄地看着这边,眼里透着疼爱的神情,她是大顺的娘,西巷的邻居。
“雨水,又煮瓜干吃?”大顺娘隔着篱笆问。
雨水站起身来笑笑不知说什么。
“婶,……”他明白面前的女人是母亲一样的。
“雨水,等会再吃,我让大顺给你端碗渣豆腐[一种菜]。”大顺娘攥着头巾回家去,一会儿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大黑碗,碗上盖着几张煎饼。
“给!”大顺拎开篱笆门,把碗放在灶台上“以后到我家搭伙算了,省得我来送。”
雨水接过碗,也给大顺盛碗汤,两个人围着灶台大口小口地吃起来。对于这个新家,雨水还是有些陌生,比起他们矿上,这里的土地平整得像操场,边边沿沿种满庄稼。这里的人也好,只是晚上还会感到没亲没顾的滋味,他老想刘伯,觉得跟着他踏实,姨把他迁到这里,是想给爹娘留条根,怕他象爹一样也成了井下的无头鬼。
雨水没见过爹,说是在井下砸死的。娘忌讳给他提爹的事,事隔多年,他想不出爹死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立新的爹出事了,他俩偷着跑到矿井上去,才知道,井下死的人,淌黑血,身体硬挺着湿淋淋的。立新哭了,他也哭了,各哭各的爹,雨水体验了一回爹死了的滋味。
爹死了,以娘为伴,日子过的清苦,半年吃不上一次肉。六月六,过小年,他和娘吃的是凉粉,雨水蘸着蒜泥吃了两碗,心里乐颠乐颠的那个美呢,娘收拾碗筷的时候有点不舒服,到里间歇着了。
自从爹死了,娘经常不舒服,经常到里间躺一会。雨水在窗下玩着小泥车,时间不长,他听到娘在呻吟,娘的声音变了,听得雨水后脊梁发冷,抬头看看,屋后的天又空又旷。雨水喊声“娘”,冲进屋里,娘一脸的凄惶,不住地翻滚。肚子疼,疼得娘的脸都变了形,脸上是雨水看不懂的痛苦。雨水那个慌啊,送娘去卫生所,娘不去,说:穷人家,肚子疼是病吗?忍忍吧,拉过床单盖在腰上,没曾想啊,娘再喊他的时候就没人腔了,他从来没见娘这么喊过,娘的脸,那个黄啊,就象煮熟的玉米饼子。
“娘,娘!”
雨水跑出去叫人,刘伯、立新娘,所有在家的人都出动了。送到卫生所,大夫医不了,肠绞痧,疼死人,是急症,大家说转院吧,矿总医院在枣庄。
刘伯把床单绑在锨杆上,做了一负担架,娘躺在担架上被人们抬走了。枣庄在哪里,雨水不知道,跟在担架后面跑,一路的煤坡,满地的煤坩石,一伙人跑了五、六里也没搭上一辆运煤的车。
“雨水,雨水。”娘喊他,雨水答应着,却不知娘要给他说什么,只是哭着腔问:
“娘,娘,你……”
娘勉强抬起头看看他:
“孩子,雨水……”娘想说什么却喘不过气来,雨水吓得没魂儿。
枣庄到了,是个城市,有吉普车在街道上跑,他无心看了。
半夜里,娘死在手术台上,娘肚里的肠子坏死了,屎都淌到肠子外面。雨水哭得死去活来,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娘,火化了,雨水抱回一只木匣,埋在爹的坟旁,大家都说这样好。晚上,雨水一个人不敢自己睡,蹴在门槛上看别人家的灯,满脸的泪,没人擦,最后是刘伯把他喊到家里去,从此和刘伯搭伙过起了日子。
刘伯是当地人,会武术,有火枪,还有撒网,雨水不上学了,跟着他上山下塘,学了刘伯的本事。
这年过年,雨水帮着刘伯拔猪头,家里来了一位女人,四十来岁,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刘伯说:
“雨水,这是你姨。”
姨?雨水从来就没见过。雨水丢下手里的钳子,过来看自称是他姨的女人,姨的穿着打扮不象乡下人,见到雨水,姨来牵他的手,眼角溢出许多泪:
“雨水,这里好吗?”
雨水点点头。
姨摸着他的手,姨给他买了新衣服,让他去试。姨和刘伯在另一间屋里说话,当晚,姨在雨水家里住下,给雨水包了顿饺子,第二天,姨走了。
刘伯告诉他:
“雨水,你要走了,到平原上去,你姨是个好心人,给你操那么大的心。”
往平原上去?平原是哪里呢?雨水舍不得刘伯,他问:
“平原上好吗?”
“好,比咱这里过得滋润。”
到了这年夏天,姨又来过一回,说手续办妥了,剩下的那间房子,姨做主给了刘伯,刘伯拿出二百块钱和那床羊毡:
“雨水,咱爷们就这些了,有空回来看看我。”
到了姨家,才知道这里是个县城,比他们矿上好多了,有很宽的街,和枣庄差不多。他还知道姨父是法院的副院长,有一副硬身板,走近他就象走近一棵大树,森森的,心里直打鼓。
雨水在姨家住了一个月,姨家有一位哥哥三位姐姐,姨父整天上班,没和雨水说过几句话,只有姨为他忙活,雨水洗了澡,换上表哥褪下来的衣服。
眼看入秋了,姨家来了两个人,一位城里人,一位乡下人,乡下人有一对金鱼眼,鼓涨涨的,精亮。姨家忙着备菜,这天姨父没去上班,喝酒是大人们的事,吃饭的时候才让他过去,饭桌上姨父把他介绍给两位客人,说起上学的事,他们就说,耽误这么久,不上也就算了。
原来,姨要把他安在乡下一个村里,坐在姨父旁边的金鱼眼就是村支书,同来的是姨父的战友也是支书的姐夫。这顿酒喝了很长时间,雨水早早地回到南屋等着,过了正午,两位客人酒足饭饱地出来,姨又把雨水叫到支书跟前:
“到那里,要听话,过几天姨就去看你。”
支书挺着腰板,胖脸比饭前更厚实了。
雨水把行李背出来,姨当着姨父的面又给了雨水三十块钱,雨水不要,心想昨晚上给的二十还揣在贴身的夹衣里呢,怎么又给了?看看姨父,还是小心地把钱拿着了。
支书是坐着马车来的,马车被车把式赶到供销社买六六粉去了,约好在农机站见面。现在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支书东一口痰,西一个酒嗝,酒和韭菜混合的臭气薰的雨水直恶心。
支书的脸和脖子红得象鸡冠子。
雨水跟在后,象只寻青的山羊。
“多大了?”
“十七”雨水想他一定知道,是没话找话儿,大人们都会这样。
“会拉锄吗?”
“不会。”
“会扶耩吗?”
“不会。”
支书不问了,猛咳着,向路边吐口痰,砸在干土里洇出一个铜钱大的窝。
“那就跟着四瞎子放牛吧。”支书自言自语地说。
雨水不知道放牛好不好,总觉得某个地方给他留着那么个家,热汤热饭地等着他,一路上腿脚没觉得累,倒是脑壳被支书问得糊涂了,至于何时回到村子,那就不是他所操心的了。
没过一袋烟的功夫,二秃子赶着马车过来,车把上搭着他的裢褡,鞭攥子被汗水浸得通红铮亮。马车停在雨水面前,二秃子好奇地打量着雨水。
“是个孩子。”
“和建强一个年纪。”
雨水想和二秃子搭句话,却不知叫叔还是叫哥,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觉得面前的大青骡子怪吓人的,雨水的兴趣集中到骡子的屁股上,那里长着青毛白毛,浑圆的屁股中间夹着一条尾巴,雨水看得入神,没在意那个尾巴是何时地撅起的,黑黑的屁眼里,滚出团团草粪,肚皮下的肉枪里喷出一股黄尿,蜿蜒流淌到路边的洼坑里去了。
二秃子把蓑衣片搭在药包上,请支书坐,雨水则坐在车尾上,象坐了跷跷板,一挂车颠颠搭搭地往城外走。
二秃子扬手一鞭,抽得大青骡子耳朵直竖。支书摸出两根纸烟,给二秃子一根,二秃子舍不得吸,夹在耳朵上,雨水看得清楚,那烟是姨父给的,有过滤嘴。
“支书,中午喝的啥?”
“西凤酒”
“吃的呢?”
“德州扒鸡。”
“乖乖,馋死俺了。”
“你没吃?”支书知道二秃子心里惦记的是什么,前面郸梁子的马家汤铺这就到了。
“我哪顾得上吃啊。”二秃子回头乞望着支书,三十多的汉子还像个孩子。
“喝去吧,哪回来,少不了你的。”支书烦他这个样子。
二秃子得了支书的允许,高兴地在骡子的屁股上很抽了两鞭子,颠得雨水差点坐到地上。
一息儿,马家汤铺到了,二秃子把车拴在路边,钻进铺里照应吃喝。
支书问雨水说:
“你喝吗?”
“不喝。”雨水想起自己刚吃过饭。
“去吧,有肉。”支书也过去。
他俩在汤铺里坐下,等三碗汤端上桌,雨水这才凑过去。
汤碗里漂着芫荽,绿莹莹的,能闻着肉香。
雨水用筷子搅搅,果然有肉,是肝、肺杂货,喝一口,满嘴喷香。
“雨水,先别吃肉,汤喝没了可以添,肉吃了,连汤也不给了。”二秃子提醒雨水。
雨水心想我能喝几碗呵。
雨水喝到一半,二秃子已经喝了两碗,支书也喝了两碗,他们都没有打住的意思。
这时,过来三个拉排车的,面赤眉黑,裤脚卷在膝上,每辆车都摞了六七个大缸,三人走近了,看得清楚,个个嘴角起着干皮,脚底磨出血泡。他们手里拎着一包干粮,一看都是喝七碗八碗的主。汤铺的师傅连忙把一梢水倒进锅里,雨水看得真切,觉得不解,自个儿把肝、肺、杂货搂在嘴里痛快地吃了。
“雨水,给骡子?口水”二秃子抬起头,胸前滚满了豆大的汗珠子,头上的秃疤热得铮亮。
“行了,撑死你。”支书踢踢二秃子的脚跟。
二秃子憨实地笑笑,仍然端着大碗不放。
支书弄来一盆清水放在骡子面前,看骡子打着响鼻来喝。
重新上路,马车走的飞快,风吹进脖子里,飕飕的凉,窜出一股膻味。
路旁的玉米地一块连着一块,下到小路,整辆车就淹没在一片绿里。
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地气蒸腾,雨水不由得向支书那边靠了靠,一棵叫不上名的秧藤开着黄花缠绕在玉米杆上,艳得耀眼。
二秃子吹起口哨,支书在颠簸中打盹,差不多走了一袋烟的功夫,车子出了绿色的“河”,前面一片树林,朱家村到了。
二秃子把马车赶到村部,卸了农药,去骝骡子,支书倒了碗凉茶:
“雨水,你喝。”
雨水接过碗,茶里漂着一枚烧焦的竹叶。
没等雨水喝完,支书就发话了:
“雨水,咱这就过去,收拾收拾,及早住下。”
雨水跟着支书出来,舒服得象走亲戚,全然没有陌生的羞怯,对于日后的甘苦,全不是他现在所想的事情。
二 安 家
家,安下了,可怜一个人过,晚上害怕,天不黑就把尿罐提到床前,拴上门还不放心,再拿凳子把门顶上。朱老六怎么死的,他不知道,想不出死人的模样,怕得就有些模糊。
两间屋,门关了,窗关了,鬼魂儿进不来,雨水就大着胆子看娘的照片,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不知不觉,眼皮眯在一起,醒来的时候,邻居家的公鸡在叫,灯在半夜里灭了,熬没了一灯油。
别人家的院墙是拿河岸上的粘土夯的,镶的椿木门板,雨水的家是篱笆围子,栅栏门,不妨偷不妨贼,撒泡尿都要四周看看。朱老六是鳏夫也是窝囊人,屋里深得象井,屋上的草薄得见天,雨水怕冬里下雪塌了脊,去给支书说,支书说赶在大雪前给他苫上,再下雨,只能用瓦盆接了。
死人的东西用着腻歪,雨水把屋里屋外,犄角旮旯,与朱老六有关的东西都扔了。新买的四只黑碗摆在木柜上,象庙里的供案,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贴在正堂上,爹娘的像挂在偏右的位置,望着他们,心里安慰了许多。
自从跟着四瞎子喂上牛,雨水才知道什么是农民,起得早睡得晚,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忙活,肚里却空得很。
学是不上了,响午有闲暇,就到操场上和人磨牙。一开始是听,后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有人问他矿上是啥样子?
雨水说:“满眼的灰,到处是煤渣!”
说得太清楚,村里人明白,矿上没高楼,没大厦,几年进不了一次城,不是什么好地方,自然觉得雨水没啥了不起,有人开始不拿好眼色瞧他。
代销店的冬生是个势利眼,起初躬着身子给他说话,赊油赊盐从不为难他,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对他就不如以前和顺了,上几回欠的钱,敢白着脸一总儿讨要。雨水道委屈,红着脸央求宽限几天,他却立起眼来,不认人。
窝了一肚子气回到家,原来乡下人最势利。
从此,雨水有事没事爱在别人面前露点能耐,卖点见识。冬生是鲇鱼头,要想别人看得起,先得把他收拾软了才行。于是雨水想着法子去宠他,原来孝敬支书的鱼,也分出一条两条送给冬生,时间不长,雨水又能赊盐赊醋了。
看到雨水和几位‘露头青’混得熟,有人就说:
“雨水不懒,会‘溜沟子’,不是平地卧的角色。”
但是五财却象狼一样整日恶狠狠地盯着他,五财是朱老六的侄子,四个哥哥都是光棍,只有他上过小学。媒婆从山里给他掂对了一个丑女,是斗鸡眼,朱家不嫌弃,早就下过“福子”。朱老六没死前,他们就看上这两间草房,可惜朱老六活着的时候,这家人没给送过一碗热饭,没递过一张煎饼,等到朱老六一根麻绳套近脖子,舌头伸出一尺长,也没给他们留下什么话。
这两间泥房是队里给朱老六盖的,不是朱家的祖业,分给谁?村里说了算。
五财不敢硬抢,算计着等着白拾。白拾也得有个借口,朱老五自持家有五虎,连一盅酒都舍不得给支书喝,横眼瞅着支书的那张嘴,看他能说出个啥鸟来。
没想到半道上来了个雨水,谁家不进,偏偏在这个院里安家落户。到手的鸭子飞了,朱家缺钱,缺女人,唯独不缺的是力气和拳头。半个月后,雨水刚刚出了巷街,五财就从后面包抄过来,手里攥着一块三尖石头。
“雨水,你给我站住!”五财的话音不高,却透着阴毒。
雨水听到声响,转身的空儿,五财手上的石头就直奔他来了。
“我日你亲娘,你个龟孙子敢占俺六叔的屋。”
雨水个子高,没砸在头上,实实地夯在肩上,疼得雨水脸都白了。
没打着雨水的头,五财很扫兴,象发情的叫驴,窜着高地向雨水的脸上打来。
雨水捂着断了似的左臂,心想再不动手就要死在这个混蛋手里。慌乱中飞起右脚,着实踹在五财的脖子上,五财哼都没哼就捂着脖子蹲下了,雨水不等五财起来,过去一把按住五财的脖子,死死地掐住。
五财的耳朵被鞋帮子搓开一块皮,正往外渗血,看到五财不说话,雨水哎哎地唤,不回应,雨水就放缓了手,走了没两步又拐回来,捡起那块尖石头,一石头下去,砸在五财的食指上,疼得五财没人腔地叫唤。
“我日你亲娘,再找我的麻烦,杀你全家。”雨水咬牙撂下这句话,攥着石头走了。
这场打斗,没人看见,有人传说雨水会少林拳,村东的卫东也不是对手,好多小孩再见到雨水就不敢响响地直呼其名了。
五财没要到屋,却伤了手指,阴天下雨还隐隐地疼。再见到雨水,就象避猫鼠,没了粗腔大话,雨水心里明白,也不再向他施威,雨水在朱村的日子总算过稳了。
雨水重新扎了篱笆,点上南瓜和芸豆。南瓜,嫩的当菜,老的当饭;芸豆,开紫藤一样的花,撸下荚子,煮熟晒干,卖给城里人炖猪头,是道好菜。
雨水的自留地在麦场后边,朱老六两年没种了,硬得象操场,看到雨水不会侍弄,大顺娘就对他说:
“雨水,先浇点水湮着。”
雨水花了三个晚上去湮地,累得两肩膀子抬不起来,种什么不赶季了,把窗棂上的半辫蒜掰碎了当作蒜种,间里撒了菠菜籽。地里贫得利害,现屙来不及了,雨水向生产队里借来三车粪 ,两场秋雨过后,地里滋润得象绵砂糖,蒜苗窜出半揸高,菠菜也长出榆钱大的青叶。
一个人过得孤单,夜里睡不着,搂着一双冷膝想心事。十七岁的雨水还不知到女人的好,可他心里明白有了女人才算有了家,啥样的女人会嫁给他呢?雨水觉得这事还早,女人留给他的只有母亲的影子。
雨水是夜猫子,白天不睡,夜里给牛磨料也累不下。屋后的池塘是他和二秃子的玩场,夏天到了,雨水熟知鱼路,白天见鱼翻花,晚上就能逮上鱼来。每回得手,雨水用荷叶包了拿回家,用盐腌上,解顿馋。二秃子央求雨水去偷队里养的花鲢,雨水不愿,怕在秃子手里落下话柄,二秃子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在四瞎子手下喂牛不是轻松的事,他怕雨水抢了他的饭碗,拌料、配种,从不让他上手,打扫牛栏、磨切草料、清圈垫土一切粗活全归了雨水。
雨水不生气,只要有口饭吃他就活得自在,他怕牛死在他手上,喂死牛,可是判刑的罪。雨水心里平和,活上不落手,有雨水帮着,四瞎子清闲许多,时间一长,知道雨水是个可靠的人。
喂牛的肚里不缺油水,牛吃豆料上膘,人吃了也上膘,跟着四瞎子干了没一年,雨水胖了一圈。
有人眼馋,就说:
“看看,人吃胖了,牛喂瘦了。”
四瞎子听了就骂:
“日你娘,吃胖喂瘦是你狗日的说的吗?”
骂的是别人,牵牛的雨水却有些不自在,看看牛腚,是瘦,心里说:牛,牛,是我吃了你的料呵。
这两年,四瞎子没少往家偷黑豆,每天扎得紧紧的裤腿就是他偷豆子的工具,雨水不想揭发他,四瞎子有六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六,还扛不起锄。哪里要耕,哪里要耙,只要四瞎子给他说一声,他就卖力地帮着把牛套上,雨水牵牛领趟子,瞎子在后面掌犁扶耙,雨水可怜四瞎子和他的跛子婆娘。
雨水不养鸡不养鸭,却养了条狗。狗是雨水用鱼从大顺手里换来的,是个四眼青,孤苦的雨水算是有了个随从。别人家里吃饭,桌上堆满碗,挤满人,为父为母的尚未吃完,为小的就会盛满双手捧上。雨水家里,一张八仙桌只摆一副碗筷,人脸对狗脸,大眼瞪小眼。雨水给狗取名叫小水,小水小的时候,象条毛虫,雨水让它蹲在桌子上,一碗红薯饭,雨水吃瓤狗吃皮,一顿饭剩不下一粒饭渣,雨水长壮了,小水也长大了。
七四年,雨水十八,算得上整工了,记十分,队里收得多,也扛得回一袋两袋的粮食,吃干吃湿没计划,有家有口的年三十能吃上碗饺子,他腊月里就断粮。
出义工成了雨水的特权,冬里挖运河,雨水每年都去,管吃管住,还能发条毛巾回来。
这年冬里,雨水正月二十出了门,把小水也带上,公家派饭,有荤腥,他想让小水也去解解馋。走在半路上,小水不时回头看看家的方向,眼里疑虑地望望雨水,雨水拍拍它的头,象是鼓励。
到了运河,成千上万的人在河槽里劳动,雨水到哪,小水跟到哪。晚上,河堤上,一条条被筒里蜷着疲乏的身子,小水闻闻雨水的头,嗅嗅雨水的脚,四下静了,就在雨水的身边卧下,跟着穷雨水,它很知足。
有人奚落他:
“雨水,幸亏小水是条牙狗,要是母的,那崽儿一定是人脸狗儿身。”
雨水笑笑不语,拍拍狗头,满心受用。
和雨水搭界劳作的是几个江苏客,劳动之余喜欢耍纸牌,和雨水见面,脸上带冷,眼稍子藏刁,看得出都是在外面漂过的惯客,那个刀子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这边看,一双眼珠子飘忽忽的。
吃饭的时候,村里相熟的围在一起,朱大成就说:
“雨水,江苏客不是好东西,防着你的狗,别让他们烀着吃了。”
“他敢!我不劈了他!”雨水抬头望向那边,江苏客还在玩纸牌,看不出有啥恶意。雨水把小水唤过来,拿手撸着小水的脖子,捏一片油蛰腊丢进小水嘴里。
一个月的河工,再过两天就收了,工地上每人发了一条毛巾,另带一只茶缸子,雨水舍不得用,把这两件家什宝贝似地系在身边。
一早儿,雨水醒来,走出棚子撒尿,看看地上的白霜,雨水就心疼小水,“小水,小水”地唤了几声,不见动静,雨水心里硌磴一下子,赶紧把棉裤提上,撒腿向河套里跑,跌了几个跟头,心里慌得厉害。望着树梢上火一样的朝晖,雨水想到灶底的火,想到案上的肉,他魂牵般地向食堂跑去。
转过长满芦苇的哨林坡,他惊呆了,他的小水啊,血淋林的,只剩下一张皮吊在树叉上,皮下的血稠稠的,和着沙石凝固成一块漆皮。旁边的一抨狗屎,一定是小水拉的急屎,可怜!雨水头皮发炸,两肩发麻。雨水走得象皮影戏里的影子,朝着青烟升起的地方走去。走近了,看见食堂里几个人在忙活,一锅肉,小水的肉。那些江苏客呢?连个人影都没有,雨水寻了一把铁锨,歪歪斜斜地向灶房扑去。
“我日你亲娘,你这是吃我的命啊!”雨水好似三国里的关公,舞着铁锨直扑过来,几位想吃狗肉的黑心人,瞬间就明白过来,象草窠里的蚂蚱一下子蹦散了。
“我日你娘,让你吃!”雨水一锨拍在灶台上,快步杀向仇人。
厨子们逃得快,雨水的腿突然失了知觉,浑身软得像滩泥,雨水心疼啊。
走时还精明英武的雨水,回来就成了霜打的茄子。雨水病了,不发烧不盗汗,朱大成把他扶上床,雨水口袋一样倒下去,大顺把娘喊来,问明事由,说是心火,伤得深了,让大顺回家烧碗姜汤,扶雨水喝下,雨水两眼直勾勾望着大顺娘:
“婶,小水死了,让人砸了,剥了。”
大顺娘安慰雨水:
“小水是畜物,是刀案上的肉,能让人吃是它的造化。”
为了安慰雨水,大顺回家抱来一只灰的,和小水小的时候一样,雨水接过来把脸埋在狗身上,哆嗦着嘴唇哭得呜呜的。
“哭了就好,哭了就好。”大顺娘给大家说“回去吧,没事了,以后这事莫再提起。”
大家走了,大顺娘给雨水烧了一锅萝卜面鱼,算是雨水的晚饭。
三天后,雨水洗净脸,出现在村街上,雨水又是以前的雨水了。
秋后,油坊开工,抡大锤需要好力气。结婚生孩子的不愿干,婆娘们怕闪了自家男人的腰,数来数去还是离不开那几条光棍。
大财、二财是贪图油坊的油水,雨水是为了吃饱肚皮,二秃子没事干,怕他闲着偷鸡摸狗,也被派到油坊来了。
光棍们嘴狠,吃煎饼用油泡着吃,打了两个月的油,全村人就数几个光棍长得光鲜,雨水也发了身,对着水照照,眼亮脸白,肚皮肥得象出锅的豆腐。
八月十五前,油坊加班,雨水家里没人说话,吃完就滚在油坊里睡。夜里,大财和二秃子看到雨水睡得香甜,就没了正性,大财给二秃子示个眼色,二秃子按住雨水的脚,“豁嘴”按住了雨水的手,大财把雨水的腰带解开,说一声“脱”,拦腰一垫向后一剥,雨水煞白的屁股象去皮的荸荠滑落出来,肚子下方的那窝“雀子”毛茸茸的活象连蒂的毛芋。
一身好力气的雨水,从梦中醒过来,睁眼看时,眼前晃动着几张疯狂的丑脸。
雨水心想完了,让这群孙子糟踏了,两条胳膊使劲挣扎,扭曲的如同山梁上的枣桩,好手难敌双拳,得不到一丝动弹。
雨水的男性标志落在大财长满老茧的手中,几个粗鲁男人,寻到了粗俗的乐趣。
悲愤的雨水极力逃避着羞耻的行为,然而具体的行动却让他的神志无法清醒。
“快,快。”
几个人脸上带着坏笑,充分享受着这份新鲜的刺激。
雨水的意志没能统治住自己的生理反应,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豁嘴”小声地喊:
“硬了,硬了。”
“快,快,别让软下去。”
挣扎是徒劳的,雨水只剩下嘴了,就骂:
“想女人想疯了,我操您八辈的祖宗,放开我,放开我!”
那些人哪里舍得放他,雨水燥热得象涨裂的气囊。
“出来了,出来了,还挺有劲。”几个人一齐把身子趔开,鼻涕一样的东西射了老远。
完事了,几个光棍跳着脚躲到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雨水,就象望着刚刚放了血的小公鸡。
望着地上的湿痕,雨水心里羞愧死了,这群婊子养的!雨水爬起来朝着“豁嘴”就是两巴掌:
“我日你祖宗,你不觉的缺德?”
“豁嘴”只是嘿嘿地笑:
“给你开开窍有什么不好,孬种。”
油坊里热气腾腾,雨水、大财、二秃子和“豁嘴”站在雾气里,白炽的汽灯照得每个人脸铁青。
走出去,寻不出报复手段,裆里火辣辣的粘湿,那玩意儿软的不行,雨水象头骟了蛋的猪,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
雨水被光棍们开了身,全村人都知道,再见到雨水,年长的笑笑,说“早晚的事”。年轻的却绘声绘色讲述那天的细节,姑娘们知道了只在心里暗自琢磨,婆娘们则替雨水骂一声光棍们:
“这些没人性的畜生吆”。
雨水长大了,长成了不知女人滋味的大男人。
来年开春,村里的洋槐开花开得繁,引来养蜂人,一堆堆蜂箱码在路边,成群的蜂子象卷起的碎叶飞来飞去。人走过去,帽檐上、衣领上落的都是,孩子们最高兴,少不了谁家的孩子挨了蜇,一伙人嚷嚷着去要蜂蜜喝。这槐花在乡下是可吃的东西,趁着花嫩,家家户户上树采了做渣豆腐,雨水不会做,等着大顺来送。
“雨水,把碗递过来。”
雨水赶紧把碗递过去,盛得满满的,热气腾腾,一股槐花的香味。
“婶,我给你当干儿吧!”
“行,我死了你就和大顺给我跪棚。”
从槐花开到槐叶落,只要不是下雨,槐树下永远坐着几尊菩萨似的女人,她们搓麻绳,纳鞋底,插针剪样,活儿样样精巧。
雨水刚来时算得上是个孩子,时常和冬生一起和姑娘、婆娘们磨牙。雨水有眼福,见过几个女人的小腿,个个肥腴腴的象藕瓜儿。她们把裤腿儿卷到膝盖上,就着小腿搓麻绳,腿肚子搓得白白的,看得清针眼大的汗毛孔。
女人们身后是棵老槐树,树根上有块疤,愈合了口形,有嘴臊的男人蹲过来,看看没有姑娘,就寻了婆娘说:
“嫂子,你看这象啥?”
女人看一眼,在头发里抿抿针尖,头也不抬地回骂一声:
“象你的嘴。”
男人嘿嘿一笑,吐口烟,把烟锅里的灰磕在树疤上,留下一撮黑,这回女人抬头看了,扑哧一笑,骂一声:
“你这个瞎货吆。”顺手捡起一枚滑溜溜的石子,恨着牙根朝那男人的脚踝打去,男人不躲,就让那石子儿砸个正着,留个麻酥酥的皮儿疼,厚着脸皮走了。
大家笑,雨水也跟着笑,笑啥?全凭朦朦胧胧的感觉。
去的次数多了,女人就问:
“雨水,你不上学不下地,一辈子就煮苞米吃?”
雨水答不上来,眼里闪出一些愧色,知道女人是嫌他不务正业。
雨水去得少了,心里又时时挂念,那地方可是全村最美的景啊,想得紧了,在心里嘀咕:挨女人骂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