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孔乙己

鲁镇咸亨酒店的摆设消失了踪迹,当年那个孔乙己的确是死了。

为了生计,我在一家小酒店勉强做个伙计,这我是很不甘心的,岂不枉上了十多年的学,到头来要干这些擦桌洗碗的活。

其实,我在这儿知道的事儿不少,因为这店就在北京大学对面的胡同里,来客或多或少都是些有文墨的人,接触多了,自己也就顺口来几句“之乎者也”的话语。

那次,店里来了三位都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口音,八成是老北京人,三位老人除了点几个小菜的工夫,从一进店门就高谈阔论,时不时用手指指点点,像是对谁的极为不满。

一有空闲,我就站在老人座位旁边的店面外,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他们能讲出什么有趣的事儿来。从三位老人的话语中我听出,这附近蹦出个疯疯癫癫自称读过书的文人,到处逛荡,无所事事,附近人常拿他取笑,还顺势叫他“孔乙己”,而他却佯装严肃,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孔乙己。

过了些日子,店里突然来了位看上去三十多岁,身上套着一件深灰色抹满油灰的长褂的不速之客,他一进酒店门,就站立在那儿,不停地扫视店里他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眼神直愣愣的,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杀气,而这种杀气一看就是佯装出的,与其说是杀气,不如算作惹人开心的傻气,搞得店里又有一阵久违的笑声。我料定他就是我常常想要见的孔乙己。

不知是我那颗善良之心的驱使,还是上天故意要让我看到黑暗,我竟对他充满热情,每到客人少时,我就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拉他到酒店里最靠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并为他倒茶。而他却装出文人的样子,并不急于坐下,而是先躬下身子朝椅子甩甩袖口,表示拭过了上面的灰尘再坐下,而且坐也讲究端坐,脊梁不靠着椅背,出奇地直立着,双腿微微岔开着,然后摆弄摆弄袖子毫不客气地用左手端起茶碗,吹吹冒着的白气,用右手一遮,一口就把茶水喝得干净,喝了水,脸上立即显出的一副得意瞬间却又消失了,摆出的仍是文人的雅气。

孔乙己每隔两三天来店里一次,天热时能一天两趟,或许真是因为这里的茶水不花钱。

孔乙己除了来蹭茶喝,还要摆弄自己的才学,听到别人在谈论什么春光秋色是如此之美或是古今名人是如此之伟大,他都会长“唉”一声,等谈话的人停住了嘴,把目光投向他,他这才站起身踱上几步,说句“非也,非也。”若是说话的人不理他,他便照旧端坐着,说句“不听老人言。”接着又是一声长叹。若是把客人惹急了,抓住孔乙己的衣领不放,骂着“找死”之类的话,孔乙己则不以为然地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越来越怀疑孔乙己到底有没有真上过学。人们无论谈些什么,但凡被他听见,他都是“非也,非也。”然后就不吱声了,也不做什么辩解,即使人们说:“孔乙己是个疯子或是个才子。”他仍是那句话接着。

除了这些,孔乙己显示才学的另一种方法就是留字。他每次在喝完茶要走时,便用食指蘸蘸茶水在桌子上写几个字,而他写得最多的就是“怀才不遇”这四个字,并且写得工整,倒像个文人。

孔乙己来这儿喝茶的日子里,客人们谈论的话题也大都是关于他的,有人拿他作笑柄,可更多的人在笑过之后便猜忌起他的身世来,对于这个,我也是十分感兴趣,而这也是除了孔乙己自己没有人知道的,即使别人逼问,孔乙己也对此只字不说。

我最后一次见到孔乙己是在大街上。那次,我见酒店里客人少,孔乙己也一连几天不来,我便无奈地上街闲逛。刚出胡同,就看到对面有一个身穿深灰色衣服头发蓬乱的人坐在地上,那正是孔乙己。我赶忙过去,与他搭话,而他仍旁若无人地坐着,裤子磨破了,两个膝盖也磨破了皮,还血淋淋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平铺着的白布,上面还用黑笔写着些字:

“求学十四年,写得一手好文章,却因高考门槛,阻塞大学生涯。呜呼痛哉!”

或许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几乎没有人能驻足看一看这段话,更不会有人会去体味孔乙己的悲苦,得来的最多是行人们鄙视的目光。

随着一阵警笛声,孔乙己被带走了。此后,很少有人再提及孔乙己。

此时,我想到了过去的胡适,也真正感受到鲁迅所谓的“吃人世界”。

再见了,我的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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