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

不知何时,这里建起了一个茶馆。茶馆里人来人往,他们存活的时间不及茶馆的寿命。有一天茶馆东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我才知道原来茶馆也不是什么长寿人物。

1

大老远就能听到几个人用娴熟的乡土话高谈阔论,声音洪亮,让人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等到他们走进门前才发现是三个人,皆是灰头土脸。应该是大老远从乡下赶来城里做建筑工人的。他们三人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笑谈了一会儿,音量减了许多,然后突然陷入尴尬——周围的人要么静静地喝茶,要么就抓个手机刷刷刷,反正很安静的氛围,也十分安静。自己也就与之格格不入了。于是三个人相互对视几眼,一个接一个起身去找洗手间一洗风尘。

2

天气阴沉的时候就会有女人进馆,在同一个位置坐下。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她总会用木棍撑起木窗,让暗淡的光线照亮更昏沉的茶馆。直到冷风透进来引得其他人一阵唏嘘,她这才慵懒的抽出木棍放在桌上。让小二奇怪的是,每当雨天时他去问:“小姐,你要点什么茶?”她总说:“冷茶。”“可是天气这么凉,会伤胃的。”“不,冷茶好吃。”当天晴是她又说:“热茶。”一个奇怪的女人。而且,晴天时女人总会化好一脸妖艳的妆,雨天时回归素颜的模样。都披着头发。她是个店里的女人。

可小二就是喜欢她。一次小二躲在柜台后面观望那个女人,被小小二发现。小小二不耐烦了,说:“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一看就晓得是那种店的女人。别看她现在那么清纯,指不定在……”

小二赶忙堵住了他的嘴。

女人全都听见了。女人噙住眼泪冲进了雨夜。她其实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3

“一到冷天,城市里的灰尘便会像茶馆里的常客一般光顾着座城市。大家要么习以为常要么就骂几句,也只能这样。常常听到有人说,哎呀还是乡下好,乡下空气真不错。等过完了在乡下的假期便返回到原本的故乡,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看到自己还要工作还要赚钱还是狠了狠心扭头回城。说实在的这是种逃避,我们在同一个地球上,毁灭的是同一个地球。”

“曾经看到过一个女学生,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丑,但装扮得很显眼,一副亮闪闪的模样。她有这个时代女学生的普遍特征:着装是时下流行的名牌,经常笑得好像自己很开心,不笑时就不停瞥眼,高贵与平易并重。若是看久了就会觉得,啧啧,还可以的妹子啊。对我而言,只是他对混乱世界的一种反馈。”

文艺青年吐完槽,将这两段文字传到网上,随即有一大堆人评论,谈吐最近的不如意。文艺青年很兴奋,端起电脑边新上的茶一饮而尽,开始和陌生的不陌生的网友长篇大论。先前的高贵冷艳瞬间变得亲切和蔼。

4

又是一天过去。

店门口吵吵嚷嚷,不时能听到中年妇女几近发狂的吼叫。茶馆的顾客聚在门口凑凑少有的热闹。大家相互传阅事情的来龙去脉。

中年妇女和中年男子素不相识,都以黄包车为业,每日不停地穿梭于县城的各个街道。过于追求功利性的城市化进程注定容纳了不少被迫由农民转化为城市人口的素质不好的廉价劳动力,因此造成了城市人口素质普遍不高和人民幸福指数不高等现象。而这些现象两个人都习以为常——虽然他们不曾意识到,只是为了谋生而已——所以各自带有一种敌意。因为是竞争对手啊,是来抢饭碗的,是你先不仁的是我后不义的,我就没有必要对你客气,再说又不认识,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凡此种种造成了这一幕。估计是男人接客准备倒车时——因为路窄,中年男子的车夹在人行道花坛和中年妇女的车之间——一不小心剐蹭了妇女的车,再者,妇女意志都打开车门,这些导致了妇女的十分不爽。

妇女下车,气势汹汹地把脚踏在驾驶座旁的横板上。一个肥胖的妇女。她又用力地顿了几脚,整个车子在空中打颤。两个人便开始争吵。过了会儿,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相继过来,一下子就成了三名妇女和一个男人的争论。

起初还蛮有兴致的,久了大家也就听得腻了。大抵是用烂的词,当然是脏话。于是喝茶的继续喝茶,过路的继续过路,现在哈哈一笑,之后世界便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5

茶馆老板今天露面了。

今天是晴天,老板挑了个好时间。

老板说自己还是单身呐。他笑的时候感觉就像平静的大明湖。很难想象老版四十多还没娶老婆。

老板穿着很朴素的棕色衬衫,坐在落地窗旁,任由阳光打在他身上。除了小二恭敬地上了碗普洱茶,其他人都认为这只是位普通的顾客。像他们一样普通。

老板说:“明天我就去大理了啊。”第二天老板真就屁颠屁颠地坐火车去了大理。

一路风景优美。火车在一片大好河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老板连忙掏出手机拍照留念。在翻看相册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自己在茶馆门口与前妻的照片,老板的笑容一直很安静,像山寺铜钟一般安静。老板是结过一次婚的,生了一个女孩,两人事业风平浪静,很难想象两口子突然就分了。幸好大家都过得挺好。

猛然一阵风吹来,把老板的思绪生硬打断。

老板在微博上说:“就让美景来填补遗憾吧!”顺便上传了老板的自拍照。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但逆光的缘故,只看到一些面部的轮廓。

6

已是深夜,茶馆准备打烊。一位相貌奇特的男子走进茶馆。身着的黑皮大衣破了几个大洞,看起来像是长途旅行后的那般疲惫不堪。男子倚在柜台的一侧,左手搭在柜台上。他的手很结实,能隐隐地看到肌肉的纹理。他用沙哑的普通话对小二说:“有白酒吗?”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在沙漠中——尤其是大风天——风沙相互融合的感觉。男子的喉咙肯定在发出恶狼般的低吼。但他只点了酒。小二本想多与他寒暄几句,看着他冷峻的面庞和不太友好的语气也就内心讪讪地我安慰。他破烂的黑衣就像是被自己的刺刺穿了一样,如此不让人接近。

男子在一个昏暗的位置坐下,兵本能的往四周桌角、楼梯下和墙脚的阴翳处望了望,确认一切相安无事后才稍稍地放松下来。男子的左手撑在木桌上,他把脸埋进手掌中随后一动不动。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了巨大的疤。虽然看起来很像个凶猛恶劣的男人,但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丝安心。是不是变态呢?

“你的酒。”小二唤道。

没有回应。

“你的酒。”

还是没有回应。

小二推了推男子,由于重心不稳,男子的头落了空,小二一惊,忙伸手按住男子。谁知手伸出的瞬间,男子全身一颤,清醒了过来。男子转过头来,看见僵在空中的小二的瘦削的右手,问:“怎么了?”眼中带有一种敌意。

“你、你的酒来了。”小二忙缩回手,移开视线,望着门外的黑暗,希望能借此黑暗挡住自己的脸。

“哦,谢谢。”男子应声回答。小二觉得这句谢谢实在是对不上他这个凶残的角色,但也无可奈何。

男子就这样用小杯喝起酒来。男子喝得很慢,双眼放空,似乎是有心事。时间过得很慢,仿佛被男子强力地紧握住,凝固在那小壶白酒中。声音也静止下来,茶馆门前草丛中各类小虫发出重复不停的嗡鸣。

老式座钟终于打破这已久的寂静。“噌噌噌”地敲打了十二下。等小二将注意力移开座钟时才发现男子已经离去。坐上留下了一张钱喝纸条。

你是个好人。日后相见。他说。

7

世界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它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小二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一星期前来的男子与曾经的其一女人是同一个人。虽然这种自我欺骗十分拙劣,但很有效。小二不断地回想起与女人接触的方方面面,试图与男子的行为进行拼接。结果他发现是自己自不量力,除了那把布满螨尘的纸伞他只能断断续续地抓住些片段——女人的影像甚至模糊起来,原来自己也只是个凡人,不会对事物过分关心。

小二是两年前来茶馆当小二的,那时茶馆刚建起需要招工,自己南漂后也找不到工作,就屈就一下成了个小二。小二的故乡是个冰雪城呐,是在中国最遥远的北端。他说自己小时候贪玩,趁父母不注意溜出了家门,一个人独自在荒天野岭的雪地里奔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愣是跑到一座山坡上,回头连家都看不到,雪也压到了胸前。可能是风雪太大了,可能是他走得太远了,他再次回头时发现一路走来的痕迹都不见了。四周都是白白的、平平的。他差点就急哭了。已是傍晚,太阳极限拉长,昏暗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他真的要哭时,发现雪地里发出柔和的光。

“是极光。”小二说。

“当时我就惊呆了,此生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景色,还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刻。当时我就想,是不是与天地相通了?都能引起天地异象!”

“我还想,凡人才会这么窝囊地死,我可要活下来。然后靠着这个信念我就回到了家,还没生病感冒。”

可是他窝囊地活到了现在。就跟那个黑衣男子一样,都是窝囊废。

8

老板也是个窝囊废。

在大理的好时光让老板暂时忘记了烦恼,忘记了生活中的琐事。他的招牌笑容引得不少路人观赏。谁知竟阴差阳错地偶遇了自己的前妻。

没有前奏,没有突然,在街口的转角处就看到她在买糖葫芦。穿着依然是那年夏天的风格,显得依然是那么年轻活力。老板送他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糖葫芦。便宜但惹人喜爱。时过境迁,与他同咬一串糖葫芦的人换了个模样。她勾起了他的陈年往事。

他在微博上说:“世间的爱恨情愁就如同糖葫芦,吃完一个又一个,要么酸要么甜,全凭运气。”几分钟后就有人评论,大都是寒暄和感叹。老板笑着自言自语:“也就这样了。”在他准备退出浏览的瞬间突然蹦出一条评论,说:“老板老板,出事了!快回来啊,房子要被拆了!!”是小二的微博。

老板立即打电话回去。

“喂?”

“小二,是你吧?”

“老版!你怎么之前一直关机啊?”

“我换了卡。发生什么了?”

“今天上午政府人员拿着文件来店里了,说茶馆这一条街都要被拆掉改建为商品房!”

“这里离城区这么远,房子都建过来了?”

“对啊,没办法。而且已经下令执行了,下周就要搬出去。怎么办啊老版?”

还剩一周。老板决定不再在这个城市停留。

9

拆迁那天,大批农民工被派遣到被推倒的工地上。小二和老板站在茶馆门口,虽然能看到茶馆后巨大的江面和吊桥,虽然能看到江对岸新区巨大的高楼建筑,虽然能看到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和经济腾飞,但心里就是少了一块。小二偶然见到那天的黑衣男子,已换上工作服在工地上捡石块。男子也看到小二,有些尴尬,吃力地笑着说:“又见面了。”

“对啊,又见面了。”

尾声

随着城市的规划建设,随着一座座民风建筑轰然倒坍,随着大型起吊机等机械不断地敲打,这里的人要么被赶出去,要么就变了样,成为经济繁荣的一员。

“锵锵锵——”悲鸣声在城市上空回荡。

老板就是被赶出去的的一个,去了另个城市,又开了茶馆,没有之前的那么传统,逐渐趋于商业化运作。小二回到家乡,逃避人群,开了家网店,与人在虚拟时空接触。他要找回不平凡的自己。

而黑衣男子、中年男子和中年妇女选择留下,穿梭于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世界,接受社会给予的工资以维持生计。还有吃茶的奇异女人,她找到了个有钱的也爱她的老公。她终于开始被尊重。

夜晚八点,城市开始了繁荣的夜生活。电台开始播出都市情感节目。不知谁来应景,在江边放出巨大的烟火。烟火嘶鸣升空,渲染人群的脸。

快乐的疯狂的失落的绝情的忘我的迷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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