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花开少年时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记不清这首《女驸马》是什么时候会唱的,好像自打记事以来,就能够自然地哼上几句,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黄梅小调清唱时温柔又亲切,仿佛流淌在我的每一根血管之中,与血液相融,密不可分。

究其源头,还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在众多剧种中偏爱黄梅,而在黄梅中又偏爱《女驸马》一曲,问过缘由,母亲说那年那月除了劳动,哪里又有像如今这样丰富的娱乐活动,每天难得的清闲时光全送给了村头的那方小广播。高高的村墙上,四四方方的铁块,在一村孩子上学途中,放牛路上,轻轻地飘起阵阵悠扬,也让乏味的生活漾起丝丝波光。

母亲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菠菜,仰头轻笑了一下,怀念道:“我每次起个大早,做好家里早饭去学堂的时候广播里都刚好在放那首《女驸马》。当时第一次听黄梅,纯朴清幽,韵味悠长,喜欢的不得了,就跟着声音学,那时候可没有百度也找不到歌词,只能在一遍遍听的时候套人家的发音,后来广播换歌了,曲风各异,但却怎么也没有听《女驸马》的感觉了。”

“再后来,镇上有个类似选秀的活动。你还去唱了这首连词都知道得不确切的歌了,是吧?最后还被刷下来了。”我找了个杯子一边倒水一边揶揄母亲。母亲又笑了,像个少女一样,眼神憧憬又略带腼腆,透过她不再紧绷的皮肤,我分明看到她十六七岁的青葱岁月,没有名牌的衣服,没有闪着光亮的配饰,也没有“淡妆浓抹总相宜”,有的只是洋溢开来的朝气与希望,以及一份不输于冯素贞(《女驸马》的女主角)的勇气。

这是母亲的黄梅花开,亭亭少女时。村里的草垛、田里新插的秧苗、几只毛色暗淡的黄狗以及忙碌时耳边农人的小曲,是在如今仍会入梦的存在,那种生活重压之下的苦中作乐,成了母亲藏在黄梅曲中几十年的心意。

其实我现在想想,也倒蛮庆幸母亲当时被淘汰了下来,她所套下来的歌词大多都是错的,要是让她选上了那不就丢了黄梅戏的脸了。可在我和姐姐小时候没看过正版歌词之前,也一直是把妈妈口头传唱的《女驸马》奉为经典。我倒罢了,没因为这出过什么糗事,姐姐就不一样了,她初中时在一次班级联欢会上唱了这首歌,本来也无妨,大家也不太知道原版歌词,可不妙的是班里正巧有一位男生也唱了这首歌,手里还拿着真正的词。姐姐这才发现母亲教我们的,原来是不对的,不过好在我姐有副好嗓子,唱得好听,在那一起一伏的婉转韵调里歌词的差错也显得无伤大雅了。姐姐说当时她班主任还很真诚的问过她以后要不要往这方面发展。回忆往事,我们一起在床上笑得打滚,乐不可支。

这是姐姐的少年时代,有纷飞的试卷、满满的笔记和奋斗的你我,但更多的是一双双闪亮的眼眸,满含对未来的期待与热情,姐姐那满是公式的脑子里,却给黄梅留了可贵的一隅之地,让人在讶异之外又多了一丝了然。想来,不止姐姐,每一个少年人的心里,一定也都留了一块柔软之地给了他们所喜爱的、想要守护的人与物。

而现在我也正好处在这个黄梅花开的年纪。之前与朋友的一次闲聊,提起《女驸马》,她说她也会唱两三句,我们便就着一室阳光哼着婉转小调。再后来我们发现周围的朋友,同学或多或少都会唱那么几首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甚至连冷门一点的《点大麦》、《徽州女人》也有人会唱。听着一个个单薄的音调在他们口中连成一串串悠扬缠绵的旋律,猛然间我就被感动了。现在国家提倡重拾传统,大到首都小到乡镇,都对传统文化手艺等投以十二分的重视。我们以为重拾是个艰难的过程,却没料到这千年的传承,早已长成了我们的根骨,是忘不掉磨不灭的。也许没几个少年人知道,黄梅戏的唱腔分为主调、花腔和三腔三类,也不知道黄梅在戏曲剧目方面号称大戏三十六本,小戏七十二出,但只要他们还能够唱出黄梅,哪怕只是轻哼调子,黄梅就不会失传,不会黯淡。

多年前,我倚在奶奶怀里看电视上在演《天仙配》,看那些演员画着不同的眉毛,穿着各色的戏服,也有高矮美丑之分,但每当他们眼神一亮,水袖一甩,腰肢一转,唱出第一个音韵,流露出来的便是一样的热爱与坚持。

黄梅戏的传承,文化的传承,需要向严凤英、王少舫这样的名家,需要一代一代从小练家子的戏曲演员,也需要对黄梅戏带着欣赏目光的群众。我佩服那些能够将生命奉献给黄梅的演员们,他们从小所受的苦,我无法感同身受,只能报以一份敬意。

徽风皖韵扑面来,在每年都会有黄梅雨季的土地上,每位儿女对黄梅戏都一定会有深深的眷恋。我不能去更高更远的地方演出黄梅戏,也不能侃侃说出黄梅戏的起源与发展,但每当我走在被黄梅浸润的这片山水之中,唱起一句“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时,万物都将会与我应和。黄梅戏永远不会失去它的听众,就像宣纸徽砚千百年流传,黄山毛峰的清香代代绵延。我这样相信,我们都这样相信。

我的黄梅花开少年时节,不似母亲的纯粹,也不似姐姐的明亮,但从我的祖辈、父辈一直保留下来的那份热爱与真诚依然熠熠生辉,少年人不敢也不愿忘记先辈们的文化与记忆。岁月悠悠,时光漫漫,但黄梅戏的历史不断,皖地的传统文化不休。

黄梅花开,几朝几夕时;少年不在,尚有少年来。我期盼,多年后黄梅雨季来临之时,几世同唱,声声黄梅腔。

黄梅花开少年时,一曲新词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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