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起时

你就在我的怀里

这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

充满了

不断重现的

少年时光------

读着席慕蓉的诗，不禁使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故乡的枣林。

我的故乡在黄河三角洲平原。故乡的村头、河边和地垄之上，种满了枣树。枣林中印满了我童年的足迹，记录了孩提的梦想，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族谱记载，我们的祖先，来自河北枣强。是他带来了树苗，亲手栽种下了一些枣树，历经千百年，它们绵延繁殖，生生不息，几经补栽，现在已是枣林如织。有的虽然已经刻满岁月的加痕，雕琢的只剩坚硬的骨骼、斑驳粗糙的树皮，就像家乡人额头上的褶皱，镌满历史的沧桑；有的已是虬枝苍苍，主干镂空，可有树皮的一侧依然枝繁叶茂。村子也有原先的一户人家，繁衍生息，变成了近百户人家的小村庄。

故乡的枣林，像矩阵中的军士，拱卫着村庄。据说它曾经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差一点被砍掉。是残疾军人杨培之爷爷，拖着铁锨从家里冲出来，大喝一声：“枣林是祖宗留下的基业，谁要敢动一动，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培之爷爷武艺超群，据说抗战时期，曾面对三个日本鬼子的围攻，刺刀多次捅进身躯，可他没有倒下，最后硬是用大刀片砍下了鬼子们的头颅，在死人堆里钻了出来，人们说他的身体是枣木疙瘩铸成。他是我们那一带的神话，是家喻户晓的英雄。从那天起，培之爷爷当起了义务护林员。无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认真负责。若有谁家的孩子折一条树枝儿，他也会追到家里，直到家长认错，并在划定的地方补种一棵新的枣树，方才了事。在他和乡亲们的精心照料之下，枣林繁茂葱茏、层层叠叠、俯仰生姿。在一次巡视之后，培之爷爷作古于一棵老枣树之下，遵照老人遗愿，就让他永眠于斯。让人惊奇的是，那一年的枣林，获得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人们纷纷传说老人化为枣仙，依然护佑着这片枣林。试想这茂盛繁荣的枣林，如果没有内心的强大，灵魂何以扎根，生命何以承重？有了灵魂的生命，自有其不可凌越的气势。

春雨如酥，滋润了家乡的土地，枣林贪婪地吮吸着春天的甘露，尽力伸展着枝桠，一片片嫩嫩的碧叶在春风中婆娑起舞。我和一些刚刚脱去了厚厚冬装的小伙伴，会在树林中挖野菜，捉迷藏，绕着枣林撒着欢儿追逐、奔跑、嬉闹，那些银铃般的笑声滋润了大地、滋润了田野，弥漫了整个黄河三角洲平原。有一天傍晚，我钻进一棵老树洞里，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沐霖——”一声声呼唤把我吵醒。睁眼一看，枣林里一片火把，好像天上的群星。那一刻，心被濡湿了，像花蕊里的蜜。亲情，就像摇动的火把，永远照亮回家的路。

告别故乡的枣林正是年轻时候，理想在胸，一路前行，不再回头，一直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梦的所在，有理想寄托。我不能也不敢停下来，害怕越离越远的故土，越思越浓的乡情，会拖累既有的执著，放缓前行的步履。无论多么遥远，在路上，我都能听到故乡枣林的风声，那是家乡的激励，是故土的缠绕，是乡音的重托，是亲人的期待。

过了端午节，枣叶滴翠，米黄色的花儿缀满枝头。微风徐徐，清香四溢，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坚强与艳丽，执著与芬芳，一边酝酿，一边呈现。枣花虽小，可香气怡人，引来百蝶争舞，灵雀赛唱，群蜂竞蜜。那特有的显眼的黄色飘染在视网膜上，让人忘却了尘世的纷争，整个村庄都被包裹在一片温馨、甜美、祥和、恍若世外桃源的景致之中，就像一幅美丽无比的水墨画。伫立街头巷尾，我仿佛看到一位宋代的老人，穿越千年，吟唱着“簌簌衣襟落枣花”，向我们走来。

花儿凋零之后，不再有昨日的鲜艳和芬芳，但却在酝酿累累的果实，释放生命的愉悦与满足。每每行走在钢筋水泥堆砌的鳞次栉比、竞比参天的楼隙间，看到凄冷阴暗的街树呼救般探出的枝桠，就会固执地想起绿油油的、反射着光亮的枣林。枣林里的树，或是傲岸筋骨，或是虬曲纵横，或是硕老无朋，或是筋骨毕露，都那么狂放，那么不羁，那么无拘无束。这些桀骜不驯的树精木怪肆意生长，生长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夏天，树冠如伞，枣树上缀满了绿宝石般的枣儿，光与影的组合，始终给人以启迪和幻想。在田地里劳作的乡亲们，尽享树荫的庇佑。一到天黑，男女老少拿着麦秸编织的草席，或坐或卧，齐聚在枣林树下，吹风纳凉，纵论古今，闲谈时事。这时你会感到天空格外清澈。数着天上的星星，太奶奶摇动着蒲扇，为我驱赶着飞虫，讲述着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是我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十多年过去了，太奶奶也已去了天堂，可只要夏季一到，吹过一丝凉风，我就仿佛回到了故乡的枣林，太奶奶恍若站在眼前，那饱含乡土气息的祥和画面依稀重现。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吴念真，他曾说过：我对上一辈那种情谊，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所以在城市里会受不了，觉得这群人是寒情之物。经过最重、最浓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个地方，会没有办法把它当做你的故乡，你的乐土。一颗心的弦被另一颗心拨动，发出了长久的共鸣。

现在，我终于明白读懂了故乡的枣林，在贫瘠的盐碱地上，固执的无欲无求的顽强的生长。那是她在凋零的绝境中，也依然要守护故土的努力；是在困窘之际，也依然心怀天下的执著。她们不向现实投降，不向污浊妥协，只要生命还在，就不负故人的关爱，吸吮的是咸涩，给予的是甜蜜。

秋天，是大地庄严的庆典。八月中旬长得像根短短圆柱的伏脆蜜就率先成熟了，果汁丰富，甜如蜂蜜，回味悠长。九月上旬成熟的躺枣，体型长长，果肉肥厚，香甜适中。到了下旬，长的像梨一样的梨枣也成熟了，它肉质松脆，汁多味甘。我最爱的还是十月成熟的金丝小枣。每到中秋，密密麻麻的小枣挂满枝头，像一簇簇、一粒粒红色的玛瑙，镶嵌在碧玉般绿叶之间，熟透了的小枣，乌红乌红的，太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煞是诱人，十分好看。这时候，无论身在何方，我一定会赶回故乡，和儿时的伙伴们一起分享丰收的喜悦。大人们在地上铺上一层塑料薄摸，举起高高的竹竿，“开杆喽”一声呼喊，“刷---”漫天的枣儿，从树上倾下，蹦起来，弹开去，滚了满地。枣树枝欢喜的浑身乱颤，空中散发着甜蜜的气息。我们一起打枣，捡挑一个又一个大大的、红红的鲜枣放进嘴里。“嗬！”稀甜蹦脆儿，从嘴边一直甜到心里，那可真是沁人肺腑的感觉呀！每当想起来，总是禁不住流下口水。生活就是这样，当你感受到恩赐的甜蜜与幸福的时候，需要秉持一颗感恩的心，你的人生会因此而升华，你得到的将是生命的延长和增值。

到了冬天，枣林褪去了繁华的外衣，用坚强的毅力，不肆张扬的个性与坚守，再一次经受沐风浴霜，踏冰卧雪的历练，重新酝酿一个崭新的梦想。

啊！故乡的枣林，又到了碧玉含珠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