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行走

当五月的风再次从遥远的草原吹来时,四郎便踏上了记忆的征途。他还隐约地记得,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是起过一阵风,风里夹杂着紫檀木浓郁的香气,不时还会飘来一些木兰的碎片,四处纷飞。

四郎走进屋子,把墙上的照片取下来,用袖子小心地擦拭了几遍,和他抽了几十年的烟斗一同放进了一个黑麻袋子里,然后又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包括那座住了一辈子的房子。他知道房子是永远也带不走的,与其烧掉,不如留在人间也好让人有个念想。四郎在想,如果将来有个孩子问他的父亲或是母亲:“这房子以前是谁住呢?”他们会不会说:“这房子是一个老人的,他在里面藏了很多的故事。”

接着,他到市集上兜了一圈,用卖房子的钱买了一个非常精致的棺材,将妻子埋在了大海的身旁。四郎还记得,妻子曾经说过她想和他一起去太阳升起的地方去看大海。但是四郎工作繁忙,没有太在意,便抛在脑后。不过现在也好,妻子算是圆梦了,他边挖着土边流泪,泪水渐渐渗入被风刮过的海岸,和威涩的海一起隐于沉寂。

于是,在很多个日夜后完成了工作。他决定开始起程,他要到西北的大草原去,逆着五月温润如水的清风,寻着木兰的碎片飘过的地方,找到自己应该存在的地方。

他会永远想念这个家的,他会永远记得妻子埋葬的地方。

他只身一人行走在孤寂的草原,将包袱挂在胸前。他看着那张照片,泪水逐渐模糊视角,眼前的景象渐渐聚集成一团亮光,有草的绿,花的红,土的黑……那团亮光的轮廓清晰起来,一种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

突然,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妻子就在眼前,还有他们的屋子。

那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他们坐在一张小方桌上,上面点着四根蜡烛,代表着四十周年结婚纪念。那是他们暮年,也是最后一次吃过最幸福的晚餐。桌上有很多青菜,没有鱼和肉。他们两口子说不喜欢,可忙碌在外的子女们给他们捎回些鱼肉的时候,夫妻俩怕放坏了,硬是在三天之内吃完了。

说实话,那是他们吃过最好的东西。

四郎过得也算是清贫,儿女们早早的离开了家,这房子只能是靠四郎和妻子撑过来了。四郎有一块田地,每年秋天,大片金黄色的麦子泛着耀眼的光,麦浪翻滚,向大海涌去。妻坐大麦子的中间,靠着四郎的肩膀,安然入睡。她梦到自己到了大海,和丈夫一起建了座大房子……

时间果真就像一缕细沙,在手中悄悄流逝。他们徜徉在幸福的海中,却不知水为何物。当身边的人和岁月一样被大海冲走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她们的存在。

他缓过神来,眼前只是一片大草原,无数灵动的青草在脚下泛滥,像岁月的沟壑里长出无数鲜活的生命,它们企图爬出深渊。

四郎一直在行走,于是向前的风越来越强烈,就像记忆一样永不停息,在耳膜里上跳下蹿。既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停下脚步。两旁杂乱丛生的芜草黯淡下来,一股恶臭在草丛中穿梭,它们就这样任风吹摆,命运对它们已经不重要了。四周的空寂就在草中凝固了,这里是没有阳光的世界,孤月脱去了银色的妆容,和着凛冽的寒风一同扑向四郎的脸颊。于是,他变得脸色苍白,皱纹在月光下跌宕起伏,像极一只行走着的僵尸。

眼泪在落入苍茫的大草原之前,就已经被风干成坚硬的砾石,没有人知道石头有什么特殊的秘密。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开阔,棕色的木屋迎面而来,像自己的家一样,无比亲切、温柔。

屋内,灯火通明。煤油灯闪着暗橘色的光,透过窗子飞出来。

他举着拐杖——那拐杖就像他的脚一样,当不知疲惫地走完这日日夜夜后,这双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彻彻底底地麻木。

四郎走到大门旁,轻轻推开了一个小缝隙,伸着头向里面窥视。突然一道亮光袭来,闪着了眼,不由得向后连退几步。他想可能是自己很久都没有看到如此温暖的光吧!他清了清嗓子,向屋里呦呵了一声:“这里有人吗?”声音顿时化成一阵风在寂静的草原上奔跑,走到尽头时又不辞辛苦的折返。他看久久没有人回应,就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四郎看到大大小小的照片像一堵墙将屋子捂得严严实实。他放下拐杖,一屁股坐在竹籐椅上,眼睛一把定住了挂置在中央的那张照片。照片的框子很小,边缘处有些磨损,却被擦得锃亮。不难看出,那是一张全家福——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不过他一把就注意到了中间笑得很天真的孩子。

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那年,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像是过年一样,不,是比过年还喜庆。

他们在自家的地板上嬉戏,两个男孩手上捧着沙土,堆砌成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城堡,女孩则是站在旁边,用泥土造着小人。他们造出了大树、云朵、海洋,造出了男人、女人,却也造出了他们的父亲!四郎在门口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回过头去,脸上荡漾甜美的笑容,用刚学会走路的姿式颠簸了一路,扑向他们亲爱的爸爸。四郎措手不及,赶忙靠了靠身上积蓄三天的泥土,抱起孩子在空中兜着圈儿。他拥吻着他们,他闻到了屋子里满是浓浓的爱意。

就算是被这种甜蜜的亲情和爱意包裹着窒息而死,却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他静静地想。

可是,孩子终有一天是会长大的。事实上,父亲并不希望他们长大。当四郎强忍着眼泪将他们送出家门的时候,一位伟大的父亲却不能再忍受这刀绞割心的痛疼。他的泪再一次涌出来,渗入广袤的土地,渐渐蕴开来。他不知道是泪水是否能够到达千里之外辛勤工作的儿女那里呢,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感受这泪水苦涩的气味和淡淡的忧伤?

月亮隐入地平线后,就只剩下沉默了。

他们的世界形成了一堵巨大的墙,莲藕分开了,中间的细丝也会断掉。

四郎常常在想,当自己最疼爱的子女手上工作停下之时,他们会不会想到自己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像这张全家福一样温馨的家?

是的,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所有的欢乐和苦痛都会交织并相互碰撞,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涌上心头。

他觉得如果自己化作了一阵风,第一件事就是要到自己的孩子那去看看,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他走出了房子,抬头看了看浩瀚的宇宙星辰,一阵风掀起青草连绵的波浪,浮动着老人的裤脚。

自己离尽头也就不远了吧。

逆风行走,于是回忆扑面而来,萦绕在自己的四周。踏上了这条路,就是一个痛苦与欢乐交织的不归路。四郎看到了自己结婚的样子,他和妻子正在拜堂,满屋子都是明丽的红,像点缀的花朵一般,开得很艳。自己的少年也是如此——在父亲的呵护下成长,童年的山野迷漫着醉人的欢笑,到山上打鸟儿,掏鸟蛋,捉知了,拿着山上的草药去城里卖……孩子做过的事他都做过,孩子们没做的事,他也做过。

于是,他的人生掀起了层层巨浪,不停息地拍击着苦难的荒芜岁月。

渐渐地,黑夜中升起了一庞然大物,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四郎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他知道风就是从那里吹来的。

仅仅三分钟,那大物就清晰地立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诺大的森林,里面渗透不进任何光芒,包括空气,一旦走进去,便没有尽头。

森林是造风的工厂。

他看到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来到这里,静静地变成风,然后吹向世界的任何角落,包括那栋住了一辈子的木屋。

四郎走到一棵树下,轻轻地放下拐杖和那个黑布袋,靠在大树的根上。他闭上眼,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变得很轻很轻,像热气球一样缓缓地升起。

叶子在沙沙地响。

风带着已封存的回忆驶向远处——那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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