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来信了,让我回家看看。
信不是那个从前的小邮差送来的了,换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叔叔,好像是不爱笑,信送来时,他的眼神像是深不见底的海。
我的老家就在海边,一个没有冬天的海边。现在呢?真想回去看看。自我外婆来城里上学,那片海就只是泡在我记忆的福尔马林里了。只是依稀记得大片的蓝,大片的金和大片的绿色,一切都像是一张未洗开的旧照片,神秘而又可惜。
“你还会回来么?”松鼠阿兰双手扒着秋千的绳索。
我点了点头,跟它作了很久的分别,外婆催了,我才离开。
老家离我们不远,却隔着深深的海峡,记得十年前,一周就只有一趟往返的汽船,船票很贵,就没让外公回来。现在竟还是这副模样,只是船次多了许多,但乘客仍是很少,那艘大船也不知了去向,都成了来往的轮船。
买票,进站,检票,上船。这些动作只花了我五分钟,而我却像是过了十几年。
海风的咸味,椰子树的清香,还有阳光特有的味道,混成了回忆,硬是要统统挤进鼻腔。船上有一对母子,小男孩才一点儿大,跑东跑西的,兴奋异常。
“大哥哥,你去岛上干什么啊?”他跑累了竟跑到我身边趴着,白皙的脸蛋被阳光铺得金黄,还带着干净的笑。
我挠了挠头:“我啊,回老家看外公。”言罢便也对他眯了眯眼睛,又问道:“你呢?”
他若有所思,食指轻轻点着下巴,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新点子,用手指了指窗外的海:“我去看鲸鱼!”
我笑了:“岸边的海那么浅,怎么看得到鲸鱼?”
“就是有!妈妈说的。”说完便指着对面的女人。
她和外婆都笑了,像是在看一个小傻瓜。
我揉了揉了他细碎的短发,却硬得像是刺猬,有些扎手。
“你头发怎么这么硬?像只刺猬。”我假装被刺伤一般揉着手心。
他一脸坏笑地把头往我脸上送,逗得我直喊求饶。
“妈妈说了,头发硬了才是男子汉。”又够了够我的头发:“哥哥也是男子汉!”说完又嘿嘿笑了几声。
安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我的童年。
对岸的港口很简单,金黄的细沙混着细树枝,厚厚的一层铺在地上,保安叔叔打着哈欠,正享受着午风,我迫不及待地脱了鞋,用赤裸的双脚去触碰大地的温度,细沙裹住双脚,像极了很久以前,月夜下母亲帮我洗脚,细腻的双手在我足面抚摸,我抬头看着月亮缀着的星空,听着母亲讲着讲了一万遍的故事,却怎么也听不腻。想想,也是十几年没再见了。
眼泪滴在沙地,蒸发成了空气。
“哥哥,你怎么哭啦?”那小家伙不知怎的突然窜了出来,两只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轻推他的后背:“才没有哭,这么小就近视,长大怎么得了?”
他哼了几声便跑开了,吵着嚷着要去看鲸鱼。
“怎么了仔?”外婆拍了拍我的肩,她老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宠溺地拍我的头。
“没事。”我顿了顿:“就是想妈了。”
她什么也没说,慢悠悠地走在路上,遇到岔路总要停一会儿,像是在重画记忆中的那幅地图。
外公在家门口等着我们,正午的太阳都没能将影子打在地上,光线被泪水晕开,画面就像是轻微过曝的胶片,美得不真实。
我一下子倒在了他怀里,外公外公地叫着,他瘦了,胸口的肋骨和我的胸腔叠在了一起,黝黑的皮肤紧贴着脖颈,身上的味道像是有些霉了的豆芽,老人的味道,但我却依赖着这种味道,这是岁月带来的,我就想这么紧紧拥抱着,一辈子不松开。
最先哭的竟不是我,是外婆。很少看见她哭,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下来,像是条九曲的溪流,没落到地上就被风干。
“仔啊,长这么高了?”外公笑着说,笑得有些生硬,像是许久没有这种表情了。
他和外婆牵着手回家,我先跑在了他们前面。
家还在老地方,但样子却不同了,高大气派的砖瓦房成了木屋,人工订起来的钉子不规则地排列,房顶的茅草混着晒干的甘蔗,杂乱地堆积,若不仔细分辨,我根本不认得这块曾经丰饶的土地。
说不清变了还是没变。
“六年之前,大风把房子都吹挎喽。”外公说得轻松,摸了摸我的头:“可我不想搬走。”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怕万一哪天你们回来了,就找不到了。”
海风的腥气吹在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看着外公的侧脸,固执和爱刻在上面,被泪水和海风日夜侵蚀,但仍是抹也抹不掉。
我出门独自散步,还是赤着脚的,远处的海和云像是融在了一起,天不蓝,海却蓝得深沉。
又看见了那个小孩子,光着身子奔跑在沙滩,小脚在沙子上留下了一连串脚印,像是涨潮时海蟹留下的痕迹,他跑得很快,妈妈在后面慢慢踱着,不紧不慢地喊着当心。
小时候啊,妈妈也是这样,提醒着我别被大浪卷走。
“他叫什么名字?”我和那母亲说。
“你叫他阿宏吧,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
我点了点头:“他平时就这么调皮么?”
她笑了,向后捊了捊头发:“我好几年才见着他一次,听他老师说啊,他乖得很。”见着阿宏卖力地挖着沙坑:“估计是骗我的吧。”言罢便对我笑了笑。
原来啊,阿宏,你也是这样。
海水闷哼着拍打着岸边,阿宏拿脚拍着咸味的水,叫喊着,像是在驱赶着海水,怕它们毁了他挖的沙坑,又像是心灵的庇所。
“阿宏,在干什么呢?”我站在他面前。
他有些惊讶,“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啊,我会法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继续逗着他玩。
“哼,骗人!”他把头一扭,像是不理我的样子。
他继续挖着沙坑,长方形的。“我在给鲸鱼做床,这样,它们来睡觉的时候,我就可以偷偷看见了。”
“那鲸鱼太大,这么小不会挤着么?”
他想了想,便拽住我的手:“所以哥哥和我一起挖!”
我和他就这样“工作”到了黄昏,在近海的地方用沙块堆成了小堤坎,怕这张大床被海水淹没不见。
夕阳的红色撒在沙滩,地上的碎金像在融化。
好久都没这么认真过了。
想回去吃饭,阿宏却把母亲支走后又拉着我,坐在沙滩上。
“哥哥。”他注视着有光的海面,“能答应我件事么?”
“说吧。”
他回过头来看我:“陪我等着鲸鱼回来。”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认真,这片海很浅,鲸鱼怎么可能上岸。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小家伙靠在我膀子上,他母亲给了我一件外套,让我给他穿上。
太阳像是融化在了海里,最后一抹橙红也消失在了黑夜里,星星和月亮,又担任了主角。
他睡着了,轻酣在我身侧,我抱起他,想让他母亲与他回去休息。
可能是我手太重,还没抱起来他就醒了。
“哥哥,鲸鱼来了么?”
他望向沙“床”,月光铺在脸上,失落溢满眼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一直嘟囔着:“骗人骗人”,那样子真是让人心疼。
“阿宏不哭,把家里的地址给我,我天天都帮你守着这里,鲸鱼一来我就跟他说,说阿宏是个乖孩子,下次来的时候,鲸鱼一定会来和你打招呼的,好不好?”我不会哄小孩子,我就是说了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的话。
他一下子不哭了,泪汪汪地看着我:“真的吗?”
“嗯,一定。”我伸出小拇指与他拉钩,他笑了,灿烂的笑容又像是星星般耀眼。
我回了家,饭菜放在桌上,外公外婆已经睡下了。
“仔,你回来了?”外公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我点了点头,蜡烛的红光映在吃了一半的鱼身上,很温暖,很温暖。
“外公,你说,鲸鱼会到这里来么?”我竟然也问起了这个傻问题。
他点了根香烟,自己做的,特殊的草香氤氲在空气里,
“也许吧,想看总会看见。”
他说。
阿宏走了,跟我告别的时候塞给我好几张纸,“上面全是我家的地址,你丢了一张就拿另一张。”还不断让我不要忘记。
上了船,本想和他道别,他却始终凝望着那片海。
我回到了海边,又是风和日丽的下午,却没了阿宏的傻笑和他的小脚丫。
那个“床”还在,我就坐在昨日的地方,小家伙的余温似是还在身畔。
海面起了波纹,小鸟好像都飞了去,一声好似汽笛的声音响起,鲸鱼喷的水柱高得吓人,落在了沙滩上,沙床都被淹没。
我疯了一般地跑回家,拉着外公就向海边跑:“外公,有鲸鱼,我看见了!!”
回到了岸边,海面又平静地没了波澜,就连那沙床都完好如初。
“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呆站在外公面前。
“看见了,第一次看见啊!”
他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见鲸鱼。”
我好想懂了,又好像没懂。回家,拿起信纸,却写不出抒情的话,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温柔婉转,我就写了一行字,用米糊封上了信口。
“阿宏,我想告诉你,鲸鱼来过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