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九岁那年遇到了这个叫小胖子的同桌,他是一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胖子,厌恶写作业和运动,热衷于各种美食,日记里写满了品尝食物后的体验和心得,甚至留下了春游带煎饼卷猪头肉等“流芳百世”的佳话。
我曾在一篇作文中这样描绘他:一个会滚动的大球上顶了一个小球……
在和小胖子的打打闹闹中,我们升入初中,依旧是同桌。
同桌一年的光景,我看到的小胖子似乎并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快乐的吃货。他在忧郁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他将欢笑织成的锦衣裁剪,分给寡欢的人。那时的生活于他,就像第一遍茶,所有的大起大伏,在世界外围的人事面前,只喜不悲;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他对于最熟悉的人,如我,自然回甘。
我为他提供历史笔记和数学作业,作为交换,他交出他的日记供我消遣,然后我在上面写下各种搞笑的评语。我每天给他起一个绰号,他总是在被叫成那些奇形怪状的称呼时表现出不胜其烦的样子,而心底暗自窃喜。
只是这一次的同桌不同以往。时间,从来不善于人情。也许是他已不愿再伪装快乐和大方,我也不乐意屈心抑志地迎合他的意愿。一次已经忘却缘由的矛盾拉开了一次冷战,并且一战就是整个冬天。
他存心藏起了我的笔记和课本,当它们在讲台下面被找到时,已经覆满灰尘。我在检查作业时不再手下留情,心安理得地在没交作业的人名中添加小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驱逐出教室。
可是,一个小小的契机和好后,我们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似乎被对方修改,按照对方心中的形象“发育”。正如他愿意俯身将自己捏成宽口的罍,装下我发泄时崩塌的块垒。也许没有这次不守常规的冷战,激励出另一种角色和规则,以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终究不易被我铭记。
初中三年,我看着小胖子从两个球的合体瘦到皮包骨头,从班长被贬到面对老师训斥、当面屏气敛声唯唯诺诺背后我行我素的无业游民,从热爱《三国》憧憬梁山泊的汉子变成听着河图读着易安的文艺青年。当然,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大侄子,所以小胖子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大侄子。
小胖子坚守的信誓,是四月残缺的柳絮。大侄子溯回的记忆,是荆棘从生的开山地。学校的树林依旧苍翠,只是黄昏的流光暗了它。课桌上的涂鸦还在,只是重喷上了清漆变得斑驳无法辨认。一切,看起来像一张泛着黄边的旧照,我们像两个被蚀灭了身影的人,如今又要回到照片。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生却从中生生分成两半,一个叫小胖子,一个叫大侄子,而未来,却不知又叫作什么。
那些有关《三国》的争执,被烧成灰烬化成蝴蝶的日记本,《山海经》里的九尾狐,哈利·波特住过的戈德里克山谷,被无数次嘲笑过的蓝棉袄,都渐行渐远。企鹅花了四十年走到北极熊的家,说:“北极熊我们去玩吧!”北极熊却告诉他:“我不和你玩!”
是啊,我们都是最最普通的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多永远,比肩之后往往是擦肩。
该来的,该去的,总会如约发生,就像童年时玩的那种可以拿在手里放的烟花,一边在空气中挥舞出各种耀眼的图案,一边燃烧得越来越短,急促地把我们逼向成熟。
但是曾经的小胖子,现在的大侄子,不管是在四面楚歌的生活中屏气敛声多么委屈,不管是在风雨如晦中呛声大喊有多么艰难,闪念之间,我们都会明白,总有些东西,并不曾看淡。
山东省日照市第一中学 黄 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