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三爷家里人来人往,很热闹。我和外婆去拜年,走进院子里,一只眼睛也还睁不开的、耷拉着毛的狗崽子,躲在母狗的身下。“生了,”三爷说,“狗崽子大多都送了街坊邻居,只剩这一只,咱们自己养着吃。”或许它们生而就是被吃的命,或许它们全部的生命价值在被端上餐桌的那一刻,才算实现得完满。剩下这一只,它或许比它的兄弟们幸运得多,不论结局,至少这一刻,它得到了母亲全部的柔情与温存。差一点要被感动了——母狗低头俯视她的孩子时,目光里的单纯与温柔是无限的。爱的动因往往单一,但爱的力量不会单薄。
母狗懒洋洋地匍匐在阳光下,鼻子里呼出大团大团白色的雾气。它应该庆幸,庆幸它的生命因为崭新的生命的诞生而得到了延续。
中午吃饭,往年压轴的红烧狗肉没能端上餐桌,让三爷有些懊恼。三爷面露愧意,对一桌子亲戚朋友,说:“现在天气还暖和,过两天天气抽冷了,我宰了狗把肉给大家送家里去。”“也不必,刚生崽,身子弱,何况狗崽还要哺乳,怪可怜的……”外婆说。三爷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接着问了菜的口味,转身进了厨房。
狗
过了年,天气抽冷得厉害了,可看着蜷缩在身边的孩子,心里还是暖暖的充满了力量。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他多久。傍晚回窝时,草棚里又多了些旧棉絮,这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安稳的夜晚。风从草棚外刮过,可怕的呼啸声。我努力不去想明天。有隐约的不安在心底蠢蠢欲动。我不知道当锋利的刀划过我脖颈时,是刺心的疼痛,还是麻木得无所感觉。一年前我目睹了这样的血腥场面,我便知道,有一天会轮到我,有一天会轮到我的孩子。狗也分等,高贵的,高贵得可以吃肉脯,睡毛毯,生喝牛乳死葬墓。卑贱的,卑贱得生来就要等待刀徂。终于在慢慢的等待中领悟:所谓生死,无非是身体搭配着灵魂在世间的一次悠游。
全是宿命。
狗
下午,我出了草棚。院子里没人,茶炉里的水烧得滚沸,空地上驾着高大的木架子,台面上的刀晃得刺眼。
原来如此。
我踱回草棚,孩子依旧睡得安稳。他还不知道什么。我过去轻轻地舔了舔他脑袋上的绒毛,然后安静地坐在了草棚口,呆呆地望向遥远的山头。
他进来了,将一只土碗放在了我跟前,捣碎的肉末,腾腾的热气,飘逸的香。嘴角微微扬起。等得太久,终于不必在想象、恐惧里挣扎。土碗空了。我看一眼飘忽的云彩。眼角有泪,可终于,生死无畏。
天苍苍矣无穷亦老,地茫茫兮无垠难逃。
忧惧忧思世事难了,无愿无为魂断无殇。
人
终于裹上了厚厚的羽绒衣,缩在家里不再出门了。阴雨不断。
电话无端地响起。
“今天来吃饭吧,烧好了狗肉。”
“怎么……”
“是啊,三爷从乡下送来的。”
沉默。
起身,续一杯热水,忽然心里一动,写下这些文字。所谓随感,只希望看到这里的人都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感想。
曾发表于2015年4月高中版《语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