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我闲时总爱在阳光中偷取浮生,坐在摇椅上守着旁边一台黑漆漆的老式唱机,捧上一碗茶,抖着小腿在日光尘灰中眯眼,不着调跟着这吱吱呀呀的唱机哼着《西厢记》,守着守着,又好像做了个隔世经年的梦,衰草连天,半城柳色,依稀晚晴小河边,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转过身来,黑色镶边布料齐领长膝,拉下长影,她望过来,我看不清面容,却感觉到她微微一笑,让我模糊间觉得,自己曾经确实是有这样一个梦的。

那是外祖母。我坚信我没有认错。

母亲说我小时候特别皮,夜半时分停了曲子不睡觉,让人举在高处舞之蹈之,恼得人想要将这个娃娃卷成一团,随意抛在哪个旮旯里张扬而去。这话我是不能赖的,因为我现在仅存的记忆仍是缩一小团陶醉地伴着曲子在空中翩翩起舞的感觉,而那支曲,是外祖母保留不多的旧物中较为令人欣喜的。一段《长亭送别》,伴了我不少青葱岁月。

外祖母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过世,我对她的认知是从一张黑白照片上开始的。七寸的旧照片半角已经明显泛黄,那里面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聘婷而立,——我坚信那时她穿了一身黑色旗袍,右衽大开襟,立领盘口,顺长衫的沿边能看到滚了宽瓣,她光了一节颈,挂着一副珠圈,素净中显出肃穆来。那张照片的年龄比母亲还要大,不过据照片后面的留据来看,那时照片里的年轻女子,腹中似乎已经孕育了我的母亲。

外祖母的故事多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说外祖母本是江南的小女子,操一口软软的吴侬语;说她说起“去年那织锦缎夹袍”时一脸深情的模样;说外祖母凭一身对襟旗袍将位军官的心勾了来;说那位军官后来成了我的外祖,带着江南的小女子北上安家;外祖在战场上捐躯后,她以回忆和等待的方式出现在明天的附近,却在衣冠冢旁铺下慢慢一地的泪……

母亲说到些的时候总带着温柔的笑意,一脸的满足感,对诉说了无数次的故事,她依旧乐此不疲。母亲无愧是外祖母的女儿,她沿袭了外祖与外祖母的嗜好,喜饮酒,好国服。

母亲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有些脱俗味儿,听姑姑们说母亲嫁给父亲时带来了满满一箱旗袍,烫直了发盘在脑后,旗袍一件件从不间断。二十四岁时母亲有了一个女儿,她给了这个孩子一朵花的名字。一直到孩子长到十一二岁,三十五岁的母亲是指尖的花,稀少的皱纹在雍容的天青色旗袍掩映下只得湮没消失,即使母亲不施粉黛。十一二岁的我还只是小小幼雏,每天拖着自己瘦小的身子捧着腮看母亲试旗袍,一件又一件,倾斜开襟,低开叉长膝的天青色杭罗,中国的水墨画在缎面覆盖,盘扣寥寥,耳旁闪着明亮的坠子,雅致简单,令人羡慕至极。直至现在我不止一次的向母亲抱怨: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旗袍?十六岁的女孩儿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想要在耳垂上刺两个小孔,与旗袍相得益彰。母亲总是笑笑:你还太小,还太小。在这方面,母亲沿袭了外祖母的不苟,她决不允许我刺耳洞,不管头发剪剪长长永远是一头胎中带出来的黑色直发,认为只有这般,才是配得上旗袍的简静女子应有的风范——她们都是信仰旗袍的女子呵!发小知道母亲的性子,闲暇玩耍时曾玩笑对我说:你这样明媚的女孩儿啊,最适合的应是那粉蓝色了!我只是佯怒,并不多说。

我是在期待,自己有一日真能修习成长辈们那般简静的女子,一身旗袍如繁花艳照,心却可一如古树不倒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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