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云层上万里的距离,穿过平流层静止的风,层层重叠了两座古城的魅影,他乡,故乡,脑海里的界限虚化成了背景,竟已不甚分明。儿时的欣喜竟能又在他乡复苏滋长。
登上威尼斯岛,薄荷绿色的海水猛地灌注进街头巷尾,鞠一捧拍打在脸上,汗水般的咸味透出一股清凉。延绵着的水道是曲曲回回的,随着日光漫溯,每日日出,海水便涨满其间,看看那架势,似乎是要浸到谁的家里去,在阶前上长出青黝黝的苔藓来似的。皮肤黝黑鼻梁高挺的年轻船夫稳稳立在如梭鱼似的船尾上,不时低下头闪躲扑面而来的桥洞,还哼起若有似无的意大利民谣来。我怎能不扬着眉梢暗暗惊呼,这地中海里风砂侵蚀的小岛上,是怎么自顾自地酝酿出了典型的东方式意境?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的厚实泥土里根植的意味,是怎么倏地越过六小时的时差,甘心在这飘摇贫瘠的小岛上安家?而在远远海岸的另一边该是怎样的图景呢?故乡济南的曲水亭街盘萦在老城中央,年年满城花落时,花瓣顺着泉水一路蜿蜒,那水便有了似蜜的槐花味儿;老济南人日日提桶取泉水,胡同里泉眼旁,日复一日的家长里短,那水就更有了朴实的人情味儿。在威尼斯,走下船踏上路面的一刹,还真以为该看到精裁细剪的簇簇柳叶,该听到画糖画,卖老冰棍的声声叫卖呢,这样的日子里,故乡该有睡眼惺忪的猫儿,翻翻肚皮,又在不知谁家的青瓦上打个冗长的盹儿。
青灰色小楼上簇满了各色的鲜花,和青蓝的冻状的海水远远呼应着,眼前便浮现出一片明丽和斑斓。那是岛上最出名的玻璃工坊,蓄着长须的手艺人不无得意地展示着他的作品,一块玻璃烧熔成透亮的晶莹液体在他的手里翻飞旋转着,“低眉信手续续‘啄’”,便幻化成了一匹凛凛的骏马。当众人目瞪口呆连声称赞时,我眼前的景象却突然又变得不那么真切了,错综交织着,心神又幻化出老济南冬天里雪将化未化的景了。那一定是位瘦而精干的老人,守在胡同口。白色的罐子里盛着甜甜润润的糖浆——或者说足以支撑整个童年的盼望。游龙般的细丝拉长缠绕,层层叠加着,仿佛越来越浓稠丰厚的幸福感,透着盈盈润润的琥珀色,冬天里漫长的日光,也被那双饱经沧桑的手一点点延展,拉长。
暮色四合,海面上是燃得荼蘼的红光,透过眼皮还能察觉到炽红的锋芒,翎羽蓝白的海鸟默默守着港口的船桩,水面通红明亮,看它呵!多像在护城河里放满一河飘飘摇摇的的莲花灯。烛心从里往外透着跳跃的光亮,没有一盏翻覆,没有一盏熄灭,满河浮光里年事告一段落,质朴的老济南人又开始新一年的奔忙。
“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纳兰竟羡起那残殒的灯花,在摇摇曳曳的烛影熄灭后,虽燃为灰烬,却也能裹挟着漫漫黄沙一路归家。它们跳动翻飞着,捉弄着锁眉东望的他,那千里万里何时不牵心挂肠,万山归寂,归心却是难抑。
纳兰在塞外的夜幕中袒露出惨白清冷的心迹,他的眼睛该是写满憔悴。故国的方向是他胸中翻涌沸腾的热切守望。故园,似乎是个无比缠绵而又多情的词汇,身在故园的人往往是浑然不知的,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日常琐碎都是那平凡无奇的,它带来不了任何的新鲜感的撞击;只有游子夜夜飘摇的梦里,曾经平淡的一切恍然都涌上心尖,成为最酸涩但也温柔的牵绊,只当你身在他乡,才会真正明白何为故乡。读罢这首诗,归乡情切是真的,凄凄然的心境也非矫厉所得,可不知怎的,让人心里有些郁塞。而那一句,我更喜欢的一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恰恰是此刻的心境,是空旷的原野,是微风过境的海面,是包容了他乡、故国、自我、非我的最开阔的襟怀,那是怎样的视野,应是“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应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
也许所谓故乡,并不是一个在地图上可以用一个小点精确标注的地点,不是一串排列规整的省市乡县。那大概是一种来自不知何地,不可描摹的归属感。张家湘在译作《瓦尔登湖》中的序言部分如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块地方可能把那个不是我们现在正在匍匐的地方,但并不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出发去寻找它。而梭罗是幸运的,他出生的地方就是他的精神故乡。”这样看来或许我是那个比他还幸运的人,此心安放之处,俯身采撷,处处便都是故乡光影。
“守”是坚守,愿守住祖祖辈辈生活的方寸土地,守住内心最深处的认同感,无论是文化还是生活方式,无论是民族的自信力还是国家的归属。“望”是眺望更是冀望,是不拘于空间限制、时间限制的一切可能。
我望向故园的方向,看到满天星辰漫溯。
我审视脚下的土地,向着留下的脚印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