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三月香巢已筑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葬花吟》
他手握一块黛色赭石端详许久,方雕琢出此等妙句。半生潦倒半生贵,十分血泪十分情。他是曹雪芹,一部《红楼梦》的悲欢离合,俨然一部他自己的蜕变史。然而当年这个落魄贵公子字里行间寄予的彷徨与苦痛,如今却唯有岁月可知。
他也曾高贵风光,年少意气倾万丈。但红尘走马的繁华还没教会他做一个纨绔子弟,顷刻便消失殆尽。从此,年华果腹,沧桑为饮,他开始默默将时光镌刻于纸页,爱恨情仇在胸中恣意翻涌。茅椽蓬牖不惧,瓦灶绳床奈何,捻墨涤砚间为心灵招兵买马,只为坐拥笔底风华。
生命中最穷困颓唐的十年,他把一个人的眷恋和哀挽氤氲成一场轻梦,让天下沉醉不愿醒。“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他守望的早已不只是词句,更是心底的一抹柔情,像宝玉的孤衰里浸不透的冷雨,又如颦儿的花冢间隐不去的幽香。这个精神上的守望者,独坐在时间的一隅,任镜里朱颜纷然变尽,他未怨分毫。十年光阴,我问他,什么该坚持,什么又该潇洒放手?
青衿素衫,尘影清冷。浊酒残灯为证,他终将答案辗转凝入那些如花女子的判词,嗟叹轮回当真无常,为她们,也为自己。用一辈子,他守望着一片丹心,守着一亩用苦涩浇灌的心灵田园。待大观园的人来人往已成过眼烟云,他亦于无声处以点点墨雨挥洒不为人知的孤独,也用这孤独换来内心的丰盈,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守望着更厚重着我们的生命。依我之见,心血以石头定名看似轻率,实则是埋葬过去,守望未来。如磐石,朱颜变尽尚难移。
原以为这颗耀眼的启明星注定要永久孑然闪烁在求索的夜空,孰料拨开重重云雾,已有另一个沉默且隽永的灵魂早在守候,无声却有力地叩开我的心门,世人也由此相逢了一段跌宕波折亦难失绮丽香泽的人生传奇。“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行走在诗卷里的才子,生活的富足与灵魂的孤索寂然更让人一言难尽。同雪芹一样,他只能选择一竿冷寂,不停的追逐守望与现实格格不入却与愿景交相契合的那泓清泉,幽谧难寻却清冽怡人。“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纳兰有恨而无悔,不变的唯有初心。纳兰性德的声名大噪,总蒙着一层“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悲情色调,却携手雪芹的《石头记》,将黯然神伤织成朱颜变尽亦不悔的守望。
流止江夏,临水照花,倏忽不过指间沙,葬了天涯。这韶华逃得太快,让我们有时忘了为何去守望。而他,也曾失意彷徨,也曾落寞心伤,因爱妻离世,因无人相知。与旁人不同的是,他把一腔血泪都铺洒为诗情,淋漓尽致。西风悠悠“多少恨”,吹不散他眉弯;欲诉幽怀,便寄情于“回廊扣玉钗”;就连与芙蓉花的邂逅亦恶与俗人似,“相逢”只是“不语”。纳兰是人间惆怅客,匆匆赴命运之约,牵挂尽了便离去,潇洒决绝。朱颜未曾老去,心已沧桑饱经,优雅了岁月,守望了永恒。
雪芹,洞明了世事学问,练达了人情文章,十年辛酸以无悔点亮苍穹;纳兰,绸缪了风雨,惊摇了天下,数滴清泪用流年守望初心。一直相信,雪芹与纳兰,你们都有着相似的魂灵,无须相期心意早就交锋,而我们的生命因为有了你们亘古初心未改的守望,从此便可坚定脚步追逐心中梦想,纵使朱颜变尽,亦不惧剑指天涯展一世风华。
我总有种期待,愿世间读雪芹者皆可习得三分坚韧,读纳兰者皆可汲取五分执着。我们都感动于“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断香消有谁怜”的凄苦,流连于“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丈灯”的铿锵,竟险些忘了,他们的文字轻如浮云鸟翼,却忧伤得令人窒息,他们的文字虽无声,却坚强得无惧朱颜变尽岁月蹉跎,仍可将心殇重重烙在闻者的记忆。亦可点染万里山河。
镜里朱颜都变尽,问君心可改?雪芹捧满纸荒唐言静待山高水长;纳兰容若沉思往事不觉间伫立残阳。我愿代他们,也为自己回答:镜里朱颜都变尽,唯有丹心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