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渐渐地忘了,忘了我生命中的好多事情。
“外婆?”这个本该熟悉的字眼却在我的耳中变得陌生。我不记得有多久没见外婆了,她那总是干活的手是否又多了几层老茧,她的脸颊是否又多了几丝皱纹?我也不记得了,到底有多久没吃农家大锅炖的土豆,有多久没有在田间菜畦里追逐蝴蝶,有多久没尝尝山泉的味道。我望向外面深邃的夜空出了神,开始在岁月的长河里守望那一个个关于外婆的记忆碎片。
农村的土路,坑坑洼洼。作为村里面唯一的医生,外婆自动担负起了为全村人看病的责任,年过古稀却没有养老保险的她,并没有哀声载道。有时去别人家打吊瓶,外婆得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从村的一边到另一边。于是在一个天色渐昏的傍晚,外婆不小心在骑车的时候摔倒了,摔进了秸秆堆里,一根秸秆顺着外婆的眼角斜插进了眉毛,与眼球擦肩而过。外婆自己将秸秆拔出,捂着眼角去找邻居帮忙,最后坐着破三轮到镇上的医院里去缝了八针。令我惊讶的是,整个事情从发生到最后外婆快痊愈了,她只字未向住在城里的儿女子孙们提起过。后来邻居才告诉我们,外婆当时特别淡定从容,被秸秆戳出那么深的口子却一点没喊疼。那时还小的我在听她的故事时,眼睛里闪着一种混杂着惊讶与佩服的目光,我决定把外婆当成我的第一偶像,立志也要像她那样坚强。后来我才更加明白,外婆在经历了这么多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挫折后,已经不再惧怕这种体肤上的伤痛了。
外婆是个读书人,但是她父亲因文革迫害而无辜入狱,使她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力。从此之后,她只好回家种地,帮母亲挣钱,养活她的六个弟弟妹妹。等到结了婚好不容易过了几年相对来说的好日子,我的外公却因病去世了,虽然自己孤身一身养活舅舅和妈妈很辛苦,但是外婆也没有因此再嫁。我只听外婆说过一次她的故事,但它却深深印在了脑海里,让我每每想起来都会隐隐作痛。外婆和她同时期的人很不一样,她不止一次告诉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你谁都不能指望,只能靠自己,尤其是女孩子,要自己有一定的成就和高度。要独立要能吃苦,才能真正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不要觉得自己的一生靠别人惯着养着就行了。要坚持下去不放弃,不向命运屈服,活出个态度来。我记着她的话,一直咀嚼到现在,仍觉得这些话振奋人心。一直以来,我也不停地在让外婆感到骄傲,我希望,外婆能亲眼看到我走出去过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好日子的那一天,虽然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有多远。
上次临行前,我抱着装有外婆亲自种的蔬菜的大包小裹向车的方向走去。车门已关,正向我们挥手道别的外婆突然急忙地敲敲车门,示意我们再等一下。转身急急忙忙地回屋里拿着什么,我望着她那微驼却依然努力着挺拔的身躯,还有那两脚间细碎的步伐,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本在我心目中很具有年轻活力的外婆,已经老了。没过多久,外婆便欢快地拎着一大袋子粉末状的东西小跑过来,亲自送到我的手上,我马上意识到,外婆又为我磨了我最爱吃的玉米粉。俯身一闻,又是那股熟悉的清香。我开心极了,转身将玉米粉放在车上,又转回来给了外婆一个大大的拥抱。外婆似乎有些惊讶,身子稍微僵了一下,但还是深深地将我抱紧,我听见她在我的肩头轻轻地笑了。在我的面前,外婆像是一个孩子,这不禁使我讶然:小时候的我总盼望长大,长得比外婆高,好做她的贴心棉袄,来守护她。如今外婆真的只到我肩膀的高度,而我仍然稚嫩的双肩却不足以给弱小的她一个依靠。无奈地转过身,我还是要离开了。车子渐行渐远,转过弯去的那几秒,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瘦小的身躯,眯着老花眼,呆呆地站在房梁下,高高地将手举起,缓缓地,缓缓地挥着手。她一直挥,一直挥,直到她认为我们已经完全走远,她才肯转身,走入那空房,走入她自己的孤独落寞当中。我望着那身影,终究还是没忍住,让泪水浸湿了眼。我仰起头使劲地眨了几下眼,在泪如雨下前止住自己的眼泪。
“妈,咱别等到她的生日再去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一直待到外婆过完生日,好吗?”
过完生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