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爱的妈妈 额吉啊
她在遥望着远方的天边
金色阳光 梦中的梦想
草原有我不变的信仰
……
二、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割破了沉沉的雾,雾殇,天开始放晴。
辉腾锡勒草原,高山高甸处,顶天立地的风车点缀满整个绿地,走近了,近了,仿佛高大的扇叶一挥下来,能把人拍碎;高大的扇叶将纠缠于其的露珠甩下,水珠打在脸上都生疼。
简寒生挑了离蒙古包最远的一个风车,虽然更远处还有更多的风车,但这里他起码可以看到他的家,他不想让苏和担心他,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就只剩它了。
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布鲁斯口琴,悠扬的《梦中的额吉》从唇边飘出,飘向远方,还夹着风车的沙沙声响。苏和一定听到了吧,寒生心里想着。他习惯叫这庞大的玩意儿叫风车了,五岁时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还好只是行走的小马驹,只是擦伤了手肘和膝盖,额吉阿妈抱着他轻声哄着,指着远远的风力发电机说:“生生你看,那白色的大风车多漂亮呀,它是可以发电的,能为我们造福。”“阿妈,外头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玩意?”小寒生水汪汪的眼睛笑了。“多得很,生生要走出去看看,世界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精彩。有一天,你长大了,等你出去回来了,就能用你的能量造福辉腾锡勒了。”从此,在寒生小小的心脏里萌发了大大世界的种子。
口琴是木制的,有檀木的清香,他喜欢口琴,喜欢音乐,喜欢世界。本来蓝调就是悲伤,加上《梦中的额吉》对阿妈的思念,木的清冽,在这还未散寒的高山高甸草原,又添了几分刺骨的念想。苏和从远处来了,它飞奔扑进寒生怀里,一定是它听见了,想给他取取暖,陪陪他。
寒生手一抖,口琴掉在苏和毛茸茸的肚子上。收回口琴放进口袋里,苏和似乎皱了皱眉。“苏和,为什么他们都不理解我。我也只是想出去看看世界,我还是很爱我的草原的。”苏和蹭了蹭他,湿润的眸子愈发乌黑和纯净。
三、
家族陋习。
想留在大连的寒生的父母,在寒生出生的那个冬天被迫回到辉腾锡勒。家族说,纯正的蒙古族,就该安分地骑马射箭,住蒙古包放羊。可是,望着家乡建上“大风车”,却不知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
寒生出生,草原落雪。寒生望着窗外转呼的风车,直勾勾的,不眨眼。“就叫简寒生吧。”“简单的生活。到你长大了阿爸阿妈一定带你去其他地方的冬天看看。”两人相依,怀中是眼眸纯黑的小寒生。
简寒生,简寒生。这名字在蒙古族里不免太文绉绉了,比起巴旦木、卓丹、豁尔赫这些具有野性的名字,寒生,太容易受人欺负了。常被人指着鼻子,“你这个一心只想远走高飞的家伙!”
“我也很爱我的草原,我只是想走出去看看,我想……完成阿爸阿妈的愿望。”八岁的小寒生蜷缩在蒙古包里,还是一只小奶狗的苏和在他怀里睡得酣甜。“苏和,以后我会出去的,对吧。”……帘子被粗暴地掀开,科达把穿着马靴的一只脚跨进来,探进半个身子:“出来训练!”他充满野性的舅舅,这个喜欢在马背上飞扬的人,似乎不懂得什么叫胆怯。寒生从马背上摔下,科达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告诉他:“不会骑马不是英雄。”他艰难地用手支起半个身子,疼痛使他站不起来,他害怕骑马,从马上摔下去,没有阿爸阿妈抱着他安慰他,他不像其他孩子,他只有舅舅急于成英雄的斥责,只有家族陋习的压迫,只有羡慕阿爸阿妈的爱的份。
四、
寒生起身,苏和紧紧跟在他后面,他牵起风车旁的白马,翻身上马。
阳光已经洒满整个草原。高山高甸处风大,风吹过,浸过马蹄的草也跟着斜。很奇怪地,虽说这些草是野蛮生长,却永远向同一边倒,就像那些不理解寒生的草原英雄一样。死守草原,却丝毫没有长进。
马背上的寒生不敢看地上,他怕从马背上摔下。
人长大了,小时候摔过的、没人安抚的伤一旦攒积起来,反倒更痛。
五、
他在草原深处。
他要学会射箭。
生来安静的他,即使是有着纯正的蒙古族血统,也常常被充满着野性的人们斥责道是“没有乡土气味的毛孩”。他的阿爸阿妈生前,也遭到了家族的反对。生活在现代,却不能看到世界。他们的部落,已经渐渐被世界抛弃了。虽说坚守,却落后了。
科达说,只要他学会了最后一项传统技能射箭,他便放了寒生出去。这是一份合同,一份令寒生害怕的合同。他受的伤没有阿爸阿妈安抚,血气方刚的男儿的勇气,也是建立在父母的鼓励之上的。从八岁起,他的伤口从来都是自己处理,科达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伤口流下黄白色的脓水,恨铁不成钢:“连做蒙古人的基本技能都学不好还想出去?没用!”“可是我从来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能得到阿爸阿妈的安抚,甚至是你的……”这句话只是在寒生的脑海里跳跃,他没敢说出口。
一阵蓄势待发的磨牙声传来,是苏和。
猛地抬头,苏和背对它,五十米开外,是一头印着斑纹的花豹子正在慢慢靠近。
他打了个哆嗦,冷汗很快从额头上方冒出,这豹子明显是看见他了。
阿爸阿妈,保佑我。
六、
寒生快七岁了。
可阿爸阿妈去了草原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家族的人在过膝高的深草里,找到了阿爸阿妈。他们紧拥,被撕咬得几乎只剩骨头,只剩头颅可以辨别。
寒生自然也没看见阿爸阿妈最后的样子。
阿爸阿妈出事那天,亮堂堂的枪和笔直的箭,一声不响地挂在蒙古包里。
七、
那只豹子慢慢地走近。它知道它不能轻易地靠近他,因为一条强壮的苏牧犬。豹子的脚步很轻,可是一阵阵的踩草沙沙声似乎早已顺着风声传进了寒生的耳朵里,引得心里一阵发麻。他极力安抚自己和马儿的情绪。若是马儿一跑,那只豹子只会更心急。
只是寒生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苏和冲出去了!
虽然是苏牧犬,但能力也只是能与狼相斗,面对体型更大的花豹子,搏斗起来只有九死一生。
三十米开外的豹子反应也是极快。它迈开前爪,交错的四肢越来越快。
苏和侧身躲过了怒气瞬间爆棚的豹子,闪到它的身后,对准后腿上那最结实的一块肌肉就是一咬。被獠牙刺进肉里的豹子嚎了一声,后腿一蹬将苏和甩开。就这么轻易地,苏和被甩开了!被受伤的腿!箭弓上将手柄包着的布条,已经被寒生左手心的汗浸湿了,寒生右手翻向背后摸索弓箭,但怎么也找不到,他心里不断发抖。
苏和很快起了身,那只豹子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反咬住苏和的左膀,苏和黑色的眸子紧紧地盯住那只豹子,保护主人的心使它忘记了疼痛。它不示弱,扭头咬住豹子锁骨上方的位置。两只兽扭打在一起。
一方是敌,一方是友、是亲人。而且苏和明显已经占劣势了,它不够豹子强壮,它被豹子压在身下的次数已经增多,它的身上已经被豹子抓出许多伤痕,金黄色的毛大多被染成血红色。
豹子受的伤不是很重,虽然有几道刺目的爪印,但不算什么。它将爪子狠狠地刺进了苏和的背。
苏和!
寒生的右手终于摸到了箭,只剩两支了。搭箭上弓,用力将弓弦拉开,闭上左眼,他的左右手都在颤抖得厉害,他似乎瞄不准,要么射不中浪费机会,要么豹子死,要么一箭两命,要么……最后一种可能他不敢去想。箭飞出,擦过了豹子的背——就差一点点!幸好豹子还未察觉,只是苏和的处境更危险了,他更不可能丢下苏和不管。摸出最后一支箭,再次搭箭上弓,将弓弦拉开,闭上左眼,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科达教他的射箭技巧,回想苏和陪伴他的时光,回想苏和陪他听过多次的《梦中的额吉》,想到他应该坚守的草原,想到他和他的阿爸阿妈被家族冤枉……这些就像电影胶片给他上了发条,他紧了紧弓弦。
箭离弦的那一刻,寒生的目光是锐利的。
箭射中了豹子的头部,豹子怔了怔,倒下。
寒生牵着马走到那两团血肉模糊的躯体旁,将豹子的爪子从苏和的身体里拔出,将豹子推开。苏和很疼,它的睫毛颤了颤,叫不出来。在寒生艰难地将强壮的苏和抱上马时,苏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脸蹭了蹭寒生,告诉他:“生生你做到了。”
八、
天空很蓝,白云下,一只雏鹰翱翔,看得出它获得了自由和勇敢。
寒生牵着马,带苏和回家。
九、
寒生坐上了驶出草原的汽车。
车不好走,开得很慢,没有辨识的路,全是绿黄绿黄的一大片。寒生回头看他的蒙古包和他坐在那下面吹口琴的大风车,任风拂乱这个俊美的十七岁少年的发。
苏和追出来了。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远远地望着越驶越远的汽车,以及越来越远的寒生。
寒生将手伸出窗外,向苏和招手。他透过后车窗,还能看见苏和乌黑纯净的眸子。苏和,我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像你一样。我会回来的。
十、
亲爱的妈妈 额吉啊
她在遥望着远方的天边
金色阳光 梦中的梦想
草原有我不变的信仰
……
寒生掏出口琴放在唇边,吹起了《梦中的额吉》。
雄鹰翱翔,像是要飞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