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突然开白了山坡。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急急忙忙地去探望外婆。轻轻推开枯朽的木门，就与花香撞了个满怀。迎头望去，一树的梨花早就着急地开了，在阳光下神气活现的美着。外婆安详的躺在摇椅上眯瞪，兴许是听见了木门的吱呀声，外婆醒了。见是我来了，顿时笑弯了眼，我扑上去给她来了个大大的熊抱。余光瞥见石桌上放着一个镜奁，只一瞬间便移不开眼。

那是一个古朴精致的镜奁，周身镂刻着吉祥喜庆的图案，仿佛所有的好日子都在那上头过着。虽已上了年头，却仍然黑的发亮，可见主人有多喜爱和珍惜。我望向外婆，正欲问个究竟，外婆却先开了口：“外婆给小楠讲个故事，想听吗？”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乖乖坐好。外婆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缓缓道来：“我呀，是在街上认识你外公的。那时小日本刚来，到处烧杀抢掠，整个社会都乱了套。有天我上街赶集，被几个汉奸拦住了，想着我定要被他们抓走侮辱，还不如自己死个清白。刚要寻死，就被人拦住了。”外婆的嗓音温暖而又沧桑，我听得入了迷，“然后呢然后呢？”我急切地问道。这时，我发现，外婆的脸渐渐蒙上一层绯红，眸子里露出少女般娇羞的神采，盈满了柔情。外婆抚摸着镜奁，说道：“后来，你外公出现了。他骑白马而来，一把就把我拉上了马背，载我回家。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你外公。我俩成亲后，他托人从外地给我买了这个镜奁送我，还跟我说他就像这镜奁一样陪我美一辈子。你外公呀，说起情话呀，可一点都不害臊。”说罢，婆孙俩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轻抚这美丽的镜奁，指尖传来温润如玉的触感。那漆黑如墨的色彩里，定有化不开的深情罢。

外婆啜了口茶，又开始回忆起来：“没有几个月，中日开战了。你外公瞒着我投了军，在一天半夜悄悄离开家，和几个兄弟奔北平去了。我们成亲还不到一年呦，我可真恨哪。我本来要去找你外公的，可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就没去成。每每看到这个镜奁，我就会想起和你外公在一起时那段短暂而又幸福的时光，叫我怎能不恨呢？从花开遍山野到白雪纷纷，再从千里冰封到百花盛开，你外公也没回来。整整八年零三个月，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们长大。不过也多亏了这镜奁，给了我好好活下去的动力。我想着他也一定很想我，像我想他一样，便感觉生活充满了希望。哪怕再苦再累，我也不怕，我心甘情愿。”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既是心疼也是感动。心疼她一个刚出嫁的新娘，就要忍受那离别相思之苦，心疼她不盈两寸的痩肩却要担负起两个人的担子。但外婆那不忘初心的守望，守望着外公回来的那份执着和长情，更让我感动。大概是说的累了，外婆竟沉沉的睡了。

我再一次仔细的观察这个镜奁，这个倾听过一位思妇无限衷肠的镜奁。除了些许镂刻花纹，便再没有其他装饰，倒也不减风姿，还多了几分韵味。是它陪着外婆，度过那段艰难岁月，即使外婆霜华满鬓、美人迟暮，唯有它不离不舍，伴她冷暖。

眼前的外婆，过尽半世芳华，青春不再。岁月无情的在她的容颜上刻下了沧桑的痕迹，那溜水光滑的三千青丝，在春花秋月里，慢慢渗过来雪样的白。陌上莺啼，斜阳古树，梦影依稀，山河还是旧时模样。

我想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那首《错误》：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开落……红颜易老，又有几多岁月可以挥霍？好在后来，终于等到了归人。这一段守望岁月，总算没有白费；这一场交织着忧与爱的守望，终于结出了硕果。

草的短语如春水洇绿了每个村庄。陌上花开，朝思暮想的人儿，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