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丛木棉

镇上第一条铁路开通的时候,就多了很多在路上的人。

火车站旁,有一丛木棉,树还没长出绿叶便心急地开出红花,花朵硕大,花色艳丽,热情十足,仿佛能烧红半边天。

年幼的不觉就坐在家门口,看着火车带走了他的叔伯们。他们背着军绿色的大包,或红蓝格的行李袋,那是他们出门讨生活的标配。搪瓷的饭盒,发灰的被子,几件衣服胡乱塞在里面。如果家里有贴心人,还会额外带一些治风寒感冒的药。他们也不告别,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了,留下一群盼归的人在镇子的西头。

叔伯们的手机里总会传来带着杂音却熟悉的曲调,他们的心也跟着曲调飘回了小镇。于是在或寒冷或炎热的夜里,即使再苦再累,他们也咬牙坚持,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赚够钱就能回家了”。

一转眼,陈不觉就十八岁了。

僻远的小镇里走不出几个上大学的孩子,所以赚钱回家就成了他们不变的愿望。就这样不觉也踏上了远去的火车。

临走那天,母亲执意帮他拎口袋,不觉拗不过母亲便只好让她拎。他们并肩走着,一边走母亲还不停的嘱咐他直到站口。不觉看着眼前的母亲,这时的她已不再年轻,皮肤变得粗糙,皱纹慢慢的爬上脸庞,甚至可以看出身形已经佝偻……不觉觉得自己眼角有什么东西快要滑落,但他不想让对面的人看到,只好转身用力憋回了泪水,沙哑着嗓子说了句:“妈,你回去吧”。当他再次转身想再看一眼母亲的时候,那瘦弱的身影却早已被人潮淹没。

不觉坐在火车上,透过厚实却并不明净的车窗,他看到远处的早餐摊上一屉又一屉的小笼包正热气腾腾的出炉,老板娘还在不紧不慢的包着一笼又一笼的早点;他看到远处还在惜别的亲人,诉说着说不清的千言万语……

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丝丝不舍,大概还没离开,就开始想念了吧。

他在想:“当年的叔伯,是否也是这般心情……”

从小镇出来的,无论是叔伯们还是陈不觉,不变的品质是务实肯拼,人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和叔伯们不同的是,不觉没有成为流水线的工人,而是当了邮局的信差。

他给一个记者送信,记者正在挨主编的批评,他在一旁垂头低眸的等着,他听到刺耳的纸张撕碎声,侧身避着带着怒气匆匆走过的主编,他看着俯身拾碎片的记者,弯腰蹲下帮他一同捡起,记者接过他手中的信,冲不觉笑笑表示感谢。

他给一个车夫送信,车夫刚拉完一个客人,停下车走进一家店里讨口水喝,用手拍拍台阶就坐上=去咕咚咕咚大口灌着水,还用另一只手背抹去脑门上大颗的汗珠。不觉将信递给他,他起身眼中露出欣喜,将有汗的手在裤子上仔细的蹭了蹭,才憨笑着接过信。

他还给一个老太太送信,老太太站在院口,还没等他走进,就迎了出来,露出欣喜的笑容。接过信,急忙打开,戴上老花镜仔细阅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短短的一封信,看了足足十分钟,老太太笑了,但却湿润了眼角。

不觉突然想去他的母亲了,他在想,或许母亲也是这般等着我回家吧。

陈不觉想回家了,所以他真的告了假,买了最快的车票,踏上了回家的路。

呼…火车启程了。路边的高楼渐行渐远,周遭的景物变化迅速,但却也赶不上陈不觉归心似箭那般快。想到快要回家的喜悦促使他在心里催促着:快点!再快点!他缓缓的闭上了眼。

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那丛木棉,只属于家乡的木棉。

但他忽然有些害怕了,胸腔里的心咚咚的跳着,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冷汗也从手掌心里冒出。他怕家乡的景物变得陌生,他更怕自己成长的速度赶不上母亲老去的速度。这一切的一切,都压得他喘不过起来,脚步也沉重得快迈不开了。

一出站,陈不觉便看见了母亲。

他屏住呼吸。只是静静凝望着对面的母亲,母亲的身影似乎更瘦小了。

他以为他会流泪,会激动,会泪光闪烁,最终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平静的走过去抱住了母亲,如同当年一样沙哑说了句:“妈,我回来了”

只是闭眼的那一瞬一股热流划过了脸颊。

当青砖卸下,琉璃盖起,当年老人们守望的小镇已经变了模样。

曾经的少年在成长,分离又重聚。那些细小琐碎又斑驳时光悄然流逝,少年已不再年轻。他有了闲暇陪老人说话,可以陪老母亲去如今干净的街道买一份豆浆,他们又是否会想起当年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我们无法得知。

陈不觉也有了孩子,免不了如当年他母亲那般的守望,看着他的孩子长大,最终远航。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是对频频回首的少年挥挥手,微笑着,安静地像一座守望的青山。

他有时会望向再也看不到儿时嬉戏玩耍的田野的远方,怀念般地用力吸一口如今尘土飞扬的空气里还残存着几分旧时的味道。

镇里的木棉依旧,如儿时般,还没长出叶便心急的开出硕大的,艳丽的花,如燎原的温柔火焰,在温润的岁月里,仍旧。有些骄傲又欣慰地昂着头,守着着熟悉又陌生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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