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从翅膀上轻拂下片片羽毛，悄无声息，放到尚闭着眼的婴儿的小手里，他们从此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天使。——题记
一
三年前。
“去，把你的旧衣服旧书带去！别一脸不情不愿的！”
“直接丢了不就好了……”
“你这孩子！去看看吧，看看那些孩子。”
妈妈一向愉悦的面容莫名有些凝重，我不敢再反驳。
二
我有些无奈，人生中第一次站到了儿童福利院门口。锈迹斑驳的牌子已有些看不清字迹，引入眼帘的是有些破旧的墙壁，整个院子，显得有些萧瑟。那时的我，却不曾想过，这次经历竟会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一道极深极深的痕迹……
第一次见到他也就是那个时候吧。我还记得那天很晴，阳光正暖。我被引进门，在接待室门等待着，不禁意间，视线落在了门后，角落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未待看清。刚登记捐献完毕，满脸不耐烦的女生往外走，要离开时瞥见他，随口吼了句：“让开，傻子。”
院长脸色霎时变了，我还想着那孩子大概会保持沉默，可下一秒，我清晰地听见他这样说道：“谢，谢，姐姐。”那声音和语气带着孩子特有的稚嫩单纯，我不禁抬头，一个男孩正傻乎乎的笑着。那个女生也愣住了，有些挂不住脸面般加快脚步离开了。
这是一个瘦弱，五官平凡的孩子，他的眼神里有些许呆滞，但是嘴角总是弯着不小的弧度。我试图想从他眼睛里找寻到一丝不快，悲伤，愤怒，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除了平静与笑意，再无其他。
直到手续办完，我都还在为那双眼而略略失神。
后来因着院长的建议，我跟着她随意参观。路上，我问起那个小孩，院长慈祥的笑了笑。
“那个孩子得的是‘天使综合症’，父母在他很小就把他丢到了这里。”
“天使综合症？”我有些诧异，不禁重复道。
“嗯，不知道这个说法吧？也就是大家说的智力缺陷，因着他们整天乐呵着，所以取这个名字，不过我倒蛮喜欢这名儿。”院长笑地眯起了眼。
善良而美好的天使……吗？
院长公事繁忙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逛着，无意间走到了一处小花园。庭中央竟然站着刚刚那个小孩！
他依旧傻笑着，却眯着眼睛，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柔和的光晕细细密密的洒在他身上，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不知为何，这幅画面无端端让人眼角有些酸涩。
我有些困惑的看着，直到发现他随着阳光投射的方向的改变而慢慢移动，我才恍然，原来，他在拥抱阳光。 他的笑容那样明艳，仿佛在拥抱一个深爱着的人那样开心，幸福，可是那仅仅，只是阳光。
不得不承认，我有些震撼。我从未见过，有人对这些常见的自然事物表现出如此之深的情感。为什么？我不懂。
我靠近了些，好像惊扰了他，他转身看着我，带着笑。杏仁般的眼睛，淡淡的眉，瘦削的下巴，并不出彩的五官却因为天真而明艳的笑容而霎时生动起来，让人移不开眼。
“你……你是……刚刚，给东西……好人。”简单的，残缺的语句却瞬间让我的心化成了一汪水。
我弯腰，和他平视，认真的问他：“你喜欢大自然？就是太阳，小花小草之类的。”
他好像听懂了，微微的点了点头。傻笑着拉着我走向花园深处，隐秘的角落里，一株蒲公英正悄悄生长。
“快了，十……十天了，还有，那里……草，早上，出来，有点点……都好看！”
半猜半蒙，我大概弄懂了，心底也渐渐有些讶异。他竟然可以把这些无人关注的，昙花一现的事物，细细的，傻傻的，记录在心里。
我甚至可以猜测，他对这里了如指掌。也许每一棵出现过的树，每一株出现过的草，每一株出现过的花朵都在他心里留有一席之地。
我到底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的看一眼大自然？我沉思着，看向他依旧呆滞的眼睛，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三
咦，那株草是新长的吧？有虫子在努力的扒着它爬着，时不时拍打着小小的翅膀，看着看着，不禁笑出声来。
被笑声吓到，才发现我竟然在下意识去观察窗外泛着春意的草地，而不是发呆。
“妈！我想再去一次。”
回应我的，是妈妈略带诧异的眼神。
四
我再次回到福利院，不忘带上专门为孩子们买的，背在背后的小翅膀。院长把翅膀分给每一个得了“天使综合症”的孩子，男孩也拿到了，他的笑容似乎更大了些。我亲手帮他戴上，替他整理好衣摆，起身看去，却怔住。
他把双手微微打开，天使的羽毛在他的身后散开，配着素色的衣服，近乎透明的皮肤，睁得圆圆的眼睛，此时略带傻气的笑带上了几分治愈的温暖。
太像从天而降的小天使，太像了！我心里这样感叹。那瞬间，竟生出了几分想要膜拜的荒诞想法。
突然，不远处的传来人群骚动的声音，院长急匆匆往那边赶，不知为何，内心有些不好的预感，我下意识的拉住男孩。只见许多人在一间房子里进进出出，气氛瞬间压抑了不少……不多时，一个小小的担架被抬了出来，白布严严的盖着，凸起的褶皱勾勒出一个孩子瘦弱的身躯。
我有些不敢置信捂住了嘴。人生第一次，离死亡那么那么近，我的心脏不可抑止的越跳越快，一时五味杂陈。突然想到什么，我飞快的转头向身边望去。如果是这个男孩，他会怎么办……？
然而，男孩依旧笑呵呵的，在这个因气氛压抑而死寂的过道显得异常突兀，有工作人员小声嘀咕：“果然是傻子，这种时候也笑的出来。”
我内心火气蹭的往上窜，想要反驳，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看向男孩，眼角有些酸涩，想了想，把他带到了花园里。
真的不懂吗？
也是，生死对于一个孩子，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肯定……
蓦地！我在他眼角看到了些许光亮，我凑近，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在哭，却还在笑，我哽住了，抱住他，任由不知名的泪水洗刷过脸颊，心底痛苦不已。
他怎会不懂……一个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个生命；一个用最大限度的善意对待这个世界的孩子，又怎会一点都不懂？
“姐，姐，我们还……还……约，好，一起……吃饭。为……什么……”男孩低垂着眼，有些执拗的，带着些怨念说道。
我擦掉他眼角的泪水，点了点他嘟起的小嘴，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抱怨下却包含着无尽的悲伤。
“她会在另一个地方等你……相信你们的约定。”我试图安慰他，却觉得语言此时如此无力。
可他终究是特别的。
“嗯！我，相信……她，小花……很好，不……不骗人。我，还要……送她，这朵，花……花。”男孩笑着，掏出一朵小花。
这是一朵不知名平凡无奇的小花，却有着鲜艳的，像阳光一样的颜色。花朵很新鲜，却被压的有些皱。他用左手心托着小花，用手指轻柔的把花瓣舒展开来，带着无法言说的珍重。
我只知道，看到那朵花时，我的泪水再次不争气的流下。这必定是一份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送达的礼物，它有着，世界上最长最长的距离，那是生死的距离。
可是他不懂，亦或是不在乎，他只知道他们之间小小的约定和他们相处时那每一分一秒的记忆。
最后离开，我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你生的病为什么叫做天使病？其实啊，这是上帝给予你的，会成长为天使翅膀的羽毛。你是我们的天使，永远都是。”
记忆中最后一次回头望去，院长牵着他立在门口，他依旧笑着，怀里紧紧抱着小翅膀，带着些天真的忧伤，手里仍捏着那朵花。因为逆着阳光，他的身后被光晕笼罩着，那一瞬间，我眼眸微张，似乎有一对洁白的羽翼从他背后伸展开来！再晃眼，却又是那个傻笑着的男孩。那一幕，难忘至今。
五
逐渐从回忆中抽身，我仍有些恍惚。
智力的缺陷或许带给他许多不便，却也让他看到了更多的，更宽广的世界。正因为发烧，正因为天使病，他成为了天使。他的笑容，他存在的意义，也许便是为了点醒世人，关于包容，关于自然，关于美好，这些我们完全忽视的东西，他统统记得。也许，这也是上帝想传达给世人的。
我轻轻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是卡坡蒂的《圣诞忆旧集》：我们身边总有太多聪明人，他们总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他们忘记了什么是乐趣，什么是朋友；忘记了什么是风，什么是阳光；忘记了什么是安宁，什么是喜乐。只有傻瓜才看得见上帝。
是的，只有傻瓜，也只有你，才看得见上帝。这么多年过去，我所理解的这个世界，阴霾很多，但我却看见了更多的阳光。母亲曾笑着说我变了，也许吧。依旧一尘不变的生活，只是，多了一份嘴角的弧度，眼眸深处多了一个有着双翼的男孩。
合上书，我望向窗外，自然的勾起唇角，天使，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