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洗完澡,头发还未干透。她拿毛巾擦着头发,拉开卧室的遮光窗帘,窗外一片晴朗。
这是她在上海的第四年,毕业后她成为了一名职业作家,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魔都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光阴,社会的残酷和岁月的无情仿佛在她身上不起作用,眉宇间还留有些许英气。
她煮好咖啡,穿上一件黑色大衣,这是两年前挤破头买的限量款,结果被说穿起来像傻乎乎的黑熊,于是尘封柜底,只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穿一次。
整理大衣的时候,林念摸到了藏在内袋里的小钥匙,她眉头微蹙,像是被什么线扯着一样,到柜子前打开了藏在最深处的一个铁盒,铁盒同小锁一样锈迹斑斑,里面是一沓沓纸面泛黄的信封,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一封法院判决书。信封上清秀的字体刺激着她的神经,尘封的往事翻开了页,她望着信,有点发蒙。
“又在回忆过去了啊。”一个男声出现在身后。
林念感到额角直跳,转过身,沈望咬着苹果,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连帽卫衣,高大纤瘦的身材,干净利落但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好像从十年前认识他到现在就没变过。
“你外面煮的咖啡要凉了。”他咧着嘴说。
林念慌忙收拾,盖上铁盒前,一直细长的钢笔掉了出来。
关于这支钢笔,要从2007年说起。
林念那年随父母转校到A中。刚上高一的她内心敏感,梳着不起眼的妹妹头,一心只想好好学习,于是把沉默寡言当作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同学们也只当她是个特立独行的转校生,却不知她把自己看得卑微,如同被除名的冥王星。她不敢交朋友,别人却以为她自恃清高,便如此恶性循环。
她只能在文字里找到快乐。白天埋头学习,是别人眼里的书呆子,夜晚摇身一变,成为自己的公主,在方块之间遨游。一开始只是为了发泄写,到后来她渐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投稿。但她马上又变得胆小慎微:会不会被退稿?我写的东西有人看吗?于是她的稿件,又回到了书架上。日子一天天过去,稿件也上了层薄薄的灰。
时间回到2017年。
林念开着车,沈望坐在副驾上,不停拨弄着后视镜上的毛绒挂饰。
“你说你当时跟个冰块似的,谁碰了都发凉。”侧脸的沈望睫毛显得很长。
林念沉默,专心开车。
“其实那次的比赛,是我向老师推荐你去的。”
“......我知道。”林念终于开了口。
在那很久的以后,林念才从老师嘴里知道,沈望本可以借此机会为毕业证书添上光彩一笔,但他没有。
开了没一会,车被堵在一条拥挤的巷弄里。
自卑的日子一天天折磨着林念,可她却选择埋在心底。她像一条干涸河床上的鱼,在绝望的边缘垂死挣扎,而在某一天,这条鱼终于迎来了它的甘流。林念家的邮箱里躺着一封淡黄、散发着油墨香的信封。
信中的字清秀中不乏刚劲,而内容却让她吃了一惊。虽然信中没有明确点出身份,也没有透露出林念的不对劲,却在字里行间中给了她莫大的鼓励,鼓励她敞开心扉,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念拿信的手越来越抖,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心被充得满满的,满满的温暖与善意。她的眼无意瞟到了书架上那上了灰的的稿件,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拿下来,掸了灰,重新审视。
但在这之前,她得弄清目前这个大大的疑问。
写信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
地址是本市,字体她不认识,但能写出这样的内容的,一定不是对她知之甚少的人。
疑问在她心中越长越大,大到让她执起了笔。
接下来的几周,每隔几天林念都会收到这位神秘人的信件,她也愈好奇,回信中谈的也越多,谈人生谈理想谈憧憬。这位神秘人似乎有着与她同龄的共鸣,却又有着比她成熟的远见。
就这样,信件越积越多,她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一封也舍不得扔。
渐渐地,林念的父母发现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这丫头,笑起来多好看啊。
而书架上的稿件,早已变成鸽子飞向杂志社了。
他们谈的更多的,是写作。信中鼓励她向各种报刊投稿,无论写得好与坏,勇敢地走下去。于是,日子在笔尖上,一天天地溜走了。
林念班上的语文老师有个改作文一定要读出分数的习惯,在一连整个学期都被林念独占鳌头后,林念被老师连哄带骗地参加了某作文比赛,并很争气地抱了一等奖出现在同学们面前。在掌声中,她逐渐意识到,自信,真是个好东西。
渐渐地,开始有同学拿着本子小心翼翼地问题,有活动主动带上她,慢慢地,林念觉得自己不再是那颗冥王星了。
“你知道那时,为了那些信,我有时觉都没睡。”沈望调节靠背把脚蜷起来,舒坦地躺着。
“谁让你不睡了。”林念似乎在喃着,悄悄转头看他,瞧见路边有家花店,她见车队还是没动静,于是拉上手刹熄火,对沈望说,“陪我去买些花吧。”
下学期开学,沈望和林念成了同桌。
当她无意间瞥见沈望本子上清秀而又熟悉的字体时,脑子里有什么“轰”地一声,炸了。林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沈望被盯得发毛,放下笔,“......是我。”
“什么?”
“不都看到了。说吧,想问什么。”他一脸做好准备的样子。
“写信的......是你!”她的声调惊得上翘,引得旁边同学纷纷侧目。
“是我。你最近状态不错啊。”
“为什么?”
“同学间的互帮互助呗,一个大作家的好苗子可不能被埋汰了。”
在林念转入A中后不久,林妈妈找过班主任谈话,觉得林念的状况并不乐观,而沈望,抱着作业本默默地在门口听到天黑。
他自己也爱写作,甚至能想象得到林念执笔时的意气风发。他不忍这么好的苗子失了它的芽。
他们那天聊了很多,关于信,关于未来,关于沈望。沈望表面为一介高中生,实则已是某杂志的写手,对于林念有“英雄惜英雄”的认同。就在那之后几天,他一脸神秘地递给林念一个包着彩纸的盒子。
“这什么?”林念正在纸上演算,瞟了一眼随口问道。
“给你的。”
林念停了笔,用眼神询问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拆了包装。是一只墨黑银边的钢笔。
“好好用它,写更好的文。”沈望的眼里,发着光。
花店里。
“我还记得你第一本书出版的时候,基本没销量。你是哪来的勇气啊,梁静茹给的?”沈望站在林念身后,问她。
“你喜欢百合还是菊花啊?”正在选花的林念没空搭他的茬。
“要不是念在这么多年朋友情谊,我还真没想法帮你。”
“可最后姐还不是跻身作家之列了?”林念转头,对店员说,“要菊花。”
高考那年,林念和沈望扬眉吐气,双双考入B大中文系。在几年的磨砺后,林念把她库存的文章整理出来,拿给沈望看。
“都挺好的。”
“我要出书。”
“文笔有提......什么?”
“我要出书,你知道怎么办吗?”
沈望刚要脱口而出的称赞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这点文采,出书?再练几年吧。”他不是给林念泼冷水,只是现实告诉他,没有哪家出版社会出一个毫无名气的毛丫头的书的。
“是朋友就帮,不然我自己找。”
这事以沈望板着的脸结束。
好,不帮是吧。林念的性子倔,既然求人不得,那就求己。冷战,也持续了几天。
结果,不言而喻。垂头丧气的林念感觉到口袋震了震,是沈望的电话。
“有家出版社联系我,你的书,有希望。”
当样书就这样出现在林念手中时,她感到有些不真实。沈望抬起眼,看她对样书的爱不释手,眼眸深了深,想起那晚他对姑姑的再三保证和黏人撒娇,出版商的姑姑招架不住,答应了侄子的请求。
可那惨淡的销量,既让人心灰,也是意料之中。可林念并不感到挫败,万事开头难。她的笔,从来就没停过。
拥堵的车流一点移动的意思都没有,林念不耐烦地开窗朝外探出身子,再一看时间,满脸愁容。
“很赶时间啊?”沈望倒是轻松,自在地把头枕在胳膊上,哼起歌来。
林念没理会他,头始终朝向前方,偷偷用眼角余光看他。
“行啊,现在成了大明星作家,有架子了?”沈望的眼神收了收,“也不知道是谁,在法庭上气成那个样子。”
林念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了,思绪越放越远。
临近毕业,林念也出了几本散文和小说,开始渐有名气,再加上有“B大中文系才女”的头衔,更是备受关注。林念的心也不躁,写作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她挚爱的事业。微博上逐渐上涨的粉丝数量让她的作品得到了更多人的青睐,年纪轻轻便被提名为“优秀青年作家”。
“又是找你的。”沈望挂掉电话,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与隐隐的骄傲。这是这个月的第四位了,她的小说实在太适合荧幕。
身为作家,她自然是想笔下的人物能够完美地在镜头前呈现,但心中那一丝放不开的顾虑总让她下不去笔。
可事情,出现了让她料不到的局面。
早晨她照常打开微博,无意刷到一条消息“某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即将开拍,演员初定......”因是自己喜欢的演员她点开看,却发现小说剧本的原名、剧情与她早年的他人知之甚微的处女作小说如出一辙!那是她熬了几周的夜,奋战了两个月的佳作,怎么如此被人盗了去?
林念气得郁结,急的差点把手机从窗口扔下去,好在她及时冷静,用发抖的手指拨了电话。
“喂,沈望,我书的版权被盗了。”
林念再怎么不冷静也是个成年人。她马上向有关部门投诉,沈望自然也坐不住,让林念再三确认后,找到当初小说发表的报刊出版社,原来是有人看中了她这部鲜为人知的佳品,想从中捞一笔油水。他以林念的名义在网上发表声明,引起一片哗然。
可林念忙得晕头转向,这些自然也是不知。
可他们毕竟年轻,人心的险恶往往让人意想不到。
既然不认,好,法庭上见。
这是她第一次上法庭。法庭上的林念格外冷静,她知道,谁先急谁就输,一切,交给法律。
沈望在庭下默默为她捏了把汗,这个案件牵动的不只有当事人的心,还有千千万万网友和粉丝的心。
证据的采集,整理,等待宣判。林念是真的累了,身与心都是。沈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只是林念的好友,更是她在这条作家之路上的引路人,他替她愤怒,也替她灰心。
如今,我们的智慧结晶,地位竟如此卑微吗?
不,不会是这样的。
一个月后,林念再次来到法院,这次她相信自己,也相信法律。
结果,不出意料。
当林念用颤抖的手打开判决书时,眼泪再也收不住,夺眶而出。她赢了,赢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身旁的沈望也不打算劝她,让她哭吧,这是值得哭一哭的好事啊。
“沈望,我们赢了。”她的哭腔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的眼眶也红了。
“是啊,我们赢了。”
林念迷蒙地睁开眼睛,眼里感觉雾蒙蒙的,想伸手拿纸巾,却不小心按下方向盘上的喇叭,转头一看,长长的车队还是没有动静。
“喏,纸巾,你刚是要这个吧。”沈望伸手把纸巾递过来。
“我刚刚梦见你了。我们赢了。”林念接过,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沈望笑了笑,自那以后林念的事业不减反升,支持她的人越来越多。而他的杂志办得风生水起,像他这样一毕业就创业的人很多,但能做得如此成功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转眼都毕业四年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自然了。”林念有点感慨。
“想想大学毕业时你哭成林妹妹的样子,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林念语塞,表情愈发凝重,也正在这时,前面的车子动了起来。
“出了前面的路口,就到山脚了。”沈望说。
鼻子传来一阵难忍的酸涩,林念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小巷子越来越通畅,她踩了把油门,车速快了起来。沈望像是变戏法似的拿出那只钢笔,冲着她笑。
林念再也忍不住,眼泪像开了阀止不住地流。
“又哭了,不是说好了不哭了吗?”沈望说。
林念哭的更厉害,手扶着方向盘,身子抽搐起来。
那段记忆要怎样才能抹去呢。
“要一直走下去!”
“别忘了你的初衷!”
“要加油啊林念同志!”
林念哭得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车头偏到逆行道上,直到看见来向行驶的车,她才从虚晃的意识中回过神,猛地转过方向盘。
再一抬头,容山就在前方。
她停好车,已经走了几步才想起买好的花忘在车里,折返回去,副驾上已经空空如也。她咽了团口水,伴着呜咽,胸前止不住起伏。
林念穿着被沈望嘲笑的风衣,手里捧着白色菊花,在灰蒙蒙的墓碑间穿行,直到那方熟悉的碑石。
她把菊花放在墓碑前,看见照片上满面笑容的沈望,像极了那天她见到他的样子。
毕业后不久沈望把工作重心放到了上海,林念跑签售,第一次到上海,掩饰不住的兴奋,她仰着长长的脖子,看山看水看高楼,却没看到身边开来的车。
不过沈望推开了她。
后来林念接手了他的杂志社,同时成了名声大噪的作家。
一路走来,林念似乎已经习惯了沈望的唠唠叨叨,他那低谷时的陪伴,那得意时的分享。他是她的好友,恩师,引路人,是她青春里不可抹去的记忆。
沈望说过,林念,你的路还很长,你要努力走下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希望你有一天能说,你很骄傲。
他已化作风,在她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林念会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