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东来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它是位于中国东南沿海的一座小城。得益于80年代的改革开放,外省务工者和旅客增多,这座小城一时络绎不绝,各种饭店与旅馆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其中,东街就是这样一条遍布饭店、旅馆的街。

凭借地处小城中心的优势,东街吸引了大量客源,东街的人家们就贴出招牌——“蓝天旅社”“翠香旅社”“光辉饭店”……

在众多旅社中,最出名的要属“东街旅社”。为什么呢?因为在东街,饭店与旅社起初是分得明白的,旅社是旅社,饭店是饭店。这东街旅社原先也是叫东街饭店,凭着地道的手艺和实惠的价格,名头逐渐顺着东街往外边响了起来。开了两年多饭店,老板却把东街饭店的招牌改成了东街旅社,招牌旁竖着一列小字:内供吃食。这内供吃食的旅社成了独家,一时间名声大起,占了东街一半的客流量。

东街旅社的老板是清风镇人清风镇属小城的边缘地带,东街人都喊他阿忠。阿忠个头不高,身板结实,一张黝黑的面孔布满了皱纹。

阿忠十岁就和弟弟阿才跟着父母一块儿来到了东街。一家人盖了座七十平的矮板房,父亲靠着家传的扎箍桶手艺在东街做活。十几年前,阿忠的父母先后离世,弟弟在东街的里巷里租了屋。阿忠年轻力壮,一人翻修了矮板房,建成了夹带阁楼的四层楼房,紧接着娶了个叫水华的海妹子,又前后生了俩儿子。人人都夸阿忠好福气,可一家人的生活却着实过得紧紧巴巴。阿忠扎箍桶;水华不识字,就替人纳鞋底、做女工,农忙时还得运稻壳。

因此,八四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到小城,阿忠就抓紧时机办了饭店,后来又收拾了上边三层楼,改饭店为旅馆。平日里,阿忠和水华睡在阁楼;兄弟俩住在二楼的客屋,客满时就挤在储物间的床板上耐过夜。阿忠的大儿子阿寅今年刚满十五,就被阿忠送去学厨。阿忠明白,这饭店旅馆合一的模式很快便会被效仿。他要想做得出彩,家常便饭是远不够的。而阿忠空闲时,也依旧接箍桶的活。

因为清风镇人大都姓孙,东街人就默认阿忠姓孙。阿忠也确以清风镇为豪,总爱与儿子们谈起清风镇的祠堂,满脸神采:“那祠堂,我小时见过。你爷爷说它是清朝时建的,当时叫‘聚文堂’,是读书的地方。到了民国有了官办学校,旧祠堂拆了,它就成了新祠堂,供着清风镇历代人物的灵牌。祠堂里还有本族志,那可是真宝贝!上边记着我们家历代以来的有出息的人。我虽然从镇里出来了,总还想要风光地回去的。你们爷爷没实现的,我得要把它实现咯!”

儿子们问:“爹,你怎么不回清风镇?”

阿忠眼里的光就暗淡了:“现在我可不敢回去,我可有比我老子好多少?没出息就回了清风镇,那是拿我们清风镇人的脸擀饺子皮呢!”

阿忠人如其名,忠厚本分,不管是扎箍桶还是开旅馆,凡事总讲个“理”字。这些年来,他从不与人争得红脸。邻里间有什么大事小事,常向阿忠求助。他读过几年书,头脑中爱琢磨东西,讲的话就中听。说阿忠在东街立起威信倒不能,毕竟这东街不比自家清风镇,但他确实广受敬重。

起先,阿忠出门扎箍桶,水华独在家时,街坊们来找阿忠找不得时,会顺口征求水华的意见。可再小的事,水华都要摆摆手道:“这事我拿不定,要问过阿忠的。”水华内向又自卑,总觉得自己是海妹子,乡下人,不爱与人多交流。渐渐的,邻里们和水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成了:“水华,你家阿忠呢?”水华倒是一直尽可能详细地为来人解释阿忠的去向。

如阿忠所料的,又过了三年,东街上可供吃食的旅社接二连三地多了起来,分散了一部分客人。可凭着阿忠在东街的声望和阿寅学得的厨艺,原先客人中的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东街旅社。

可万万没想到,又五年后,各个旅社竞争的事态超出了阿忠的预估。

阿忠的弟弟阿才告诉他,那开在东街的里巷里的翠香旅社,由于地处里巷,又没特色,客人少得可怜。老板翠香看着这些客人多数是血气方刚的外地小伙,又都没讨老婆,就动了歪脑筋。她弄了几个有姿色的姑娘,做着有颜色的买卖。若不是那日,一个眼拙的姑娘把阿才错认作外地汉子,并使出浑身媚术拉扯着他,风声也不会走漏。阿才连忙跑来告诉了阿忠。

阿忠听了,冷哼道:“亏得翠香想得出来,给老东街丢脸。我们清风镇出来的人就绝不会做这事、摔清风镇脸皮的。”

一传十,十传百,翠香旅社暗地里的勾当在东街不胫而走。有人嗤之以鼻;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表面义正言辞,背地里却想捞其中的油水。

自打这事体浮出水面,东街的颜色产业又多了几家。一日,阿忠的小儿子阿正跟着阿忠做活回来。眼看着街边身着绿裙,染着红发的香艳女人一天天多起来,阿正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压低了声儿问阿忠:“爹,她们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平日里最怕听见那些女人的笑声,矫揉造作,渗人得慌。

阿忠沉吟半晌,吐出一句:“就像我们用劳动赚钱,她们是用身体赚钱。”

“身体?怎么用身体?”阿正从没听过用身体赚钱的法子,好奇得很。

阿忠语塞。

阿正的脑子里却出现了这般荒唐画面:一个满脸粉尘的胖女人殷勤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臂,握着刀子划过自己粗糙的手臂皮肤,露着谄媚的笑,问着来人想要割哪块吃,爱怎么烹煮。一宵过后,她的手臂上的肉又长好了,新长的皮肤比周边皮肤更嫩。她又发出渗人的笑站在街边,迎接着下一位食客的光临。

“那她们赚得多吗?”阿正一想到这人吃人、赚满钵的场景就一阵作呕。

“混账!”一声响出,阿忠怒意微露,偏过头瞪着阿正。

阿正不知哪句话触怒了父亲,心里念叨着也许那些女人当真做着一通灵异黑暗的买卖吧。

东街那么多男人,也有人上了那些女人的钩。东街里有传言道,某个男人的妻子向上头政府举报。可天高皇帝远,小城的小领导想着这扫黄查黄的差事吃力不讨好,保不准风尘产业还能带动经济。所以,小领导们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做表面功夫,背地里连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收了这些个旅社多少喝茶钱、烟钱。于是事态也就更随意地发展了近十年。

阿忠是绝不做这事的。极少的旅社老板像阿忠这样,就着心里那杆秤,正经地做着明面生意。而绝大部分人都在暗地里使劲鼓捣着。有人乐意出卖,有人乐意买,而他们只要更乐意地拿着钵兜着落在自家床上的钱就好了,何乐而不为?不过,这倒使得东街的客源又均分了。

阿忠的一个客人旁敲侧击,说阿忠平日里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就不动脑筋,多赚点钱给两个儿子盖房子?阿忠只能摇摇头,说几句生意难做、风险太大,心里却比谁都坚定:客人再少,不能昧着良心赚钱。

后来,小城里人人提起东街,脸上都露出或是暧昧、或是嘲讽的笑意。在一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氛围中,东街借着风尘产业,逐渐扬起臭名。

阿忠老了,年过六十,身体每况愈下,却一直等着那个让东街起死回生的契机。而这个契机终于在2016年到来。但这看似脱胎换骨的改变,代价着实太大了。

中国的反腐工作从中央推进到小城,苍蝇们再也拿不到来自东街的烟钱、喝茶钱,眼看着东街名声变臭,反倒成了小城建设的绊脚石。小城的最高领导是“空降兵”,了解了东街的暗面产业后,又合着文化广场选址的事儿一琢磨,前思后想,拍定了主意:就把东街拆了!那块地皮用来建文化广场!

消息放出后,东街各户都乱了阵脚。二十几个做暗面生意的老板,锁了旅社门,叽叽喳喳地全挤到东街旅社来,求阿忠替大家谋路子。事关东街的存亡,阿忠也不含糊,拉下了卷帘门。二十几人在东街旅社里坐定,顿时安静,等着阿忠发言。

阿忠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翠香、苟信、党建、阿英……都是土生土长的老东街人,几辈子扎根在这儿。阿忠到东街五十多年,与在座众人哪个不是几十年交情?眼看着他们走到这个境地,坏了东街的名声不说,如今整条街都要毁于一旦啊!他们中哪一个做的是正经生意,哪一个手里没有攥着颜色产业?但坐在这个非东街人的“东街旅社”中,竟没有半点悔意。在他们的脸上,阿忠只能看到焦急、不满和义愤填膺,不像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被刨挖了,反倒像自家的干净田地遭人硬抢了去。

阿忠心里凉透了,叹了口气道:“这事体是什么原委,大家伙儿心里都该明镜似的。按理说,我不是老东街人,是不必给东街出什么主意的。可我毕竟在这生活了五十几年,我何尝没有感情?早三十年前,旅社刚起头,我这‘东街旅社’的招牌还挂的出去,能给东街在小城里长长脸。后来的事体大家都明白,明面上是旅社,暗地里靠着娘子的屁股蛋儿赚了多少钱?向上边打点疏通,塞了多少条烟?纸总是包不住火啊,二十年前不办掉东街,今天会办;今天不办,他日逢着清官,也要办!就算不是在东街,换在随便哪条街鼓捣这玩意儿,也总得玩完!收手吧,朋友们,竹篮再怎么补,到底是盛不了水的。”

一席话毕,在座人一片沉寂,脸上的激动大多化为平静。良久,翠香开口:“阿忠都说没办法了,那可真没了路了。是我被这其中的油水蒙了心智。可说句老实话,靠着别人的身子吃饭,我翠香这辈子,到底活得不踏实。二十年来,我没睡过几个安稳觉。也好,趁着这机会,把手头上新来的几个姑娘给遣散了,不能再糟蹋人家了。人啊,都快活到尾巴了,反倒觉得自己不像人了……”

苟信、党建、阿英等人,也先后表了态。大家伙决定了要服从小城改建的要求,收了拆迁款,到别处生活。最终,一席人都散去。

拆迁工作落实得很快, 2017年3月,就开始动工了。东街还在,却正在改换面目。再过几个月,怕是连老东街的骨头都快磨没了。

大儿子阿寅一家接了阿忠和水华到大厦的16层去住;小儿子阿正一家则主动赡养了孤身汉阿才。阿忠却住不惯,望出去是蓝天白云,到底没有东街接地气。阿忠的免疫力受压抑的心情影响,从此阿忠小病不断。

一次大厦停电,电梯不运行。阿忠一个人散完步回来,倔脾气上头,想自己的老体格硬着呢,决心要从楼梯走回16层。不想走到11层,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二十几分钟后,11层的男人出门倒垃圾,打开门见到个大活人,头朝下地倒在自家门前,连忙把阿忠拖到自家沙发上放平,拨了120,又按着住户联系簿上的联系方式告知了阿寅。阿寅和水华从16层飞奔下来,朝11层的人家道了谢。阿寅背起阿忠一口气冲下了楼,扛进了救护车里,送进医院抢救。

经过抢救,阿忠的生命体征恢复了,第三天就醒了过来。但头朝下倒地的经历却造成了阿忠二十几分钟的大脑缺氧。阿忠,中风了。

阿正从外地赶来见阿忠时,哭得泣不成声。走之前还生龙活虎的父亲,现在却成了歪着嘴,迈不开腿的人。水华日夜地守在阿忠身边,泪水早流干了。

一个月后,阿忠出院了,仍住在大厦里。阿忠向来平和,对待中风也如此,老了以后有哪个没些毛病?但终日望着大厦外的景致,阿忠的心思又飘回了清风镇。人老了,就爱追忆往事。阿忠就歪着嘴和水华讲着清风镇,水华就静静听着,一边替他抹掉口水。

于是阿寅说:“爹,一辈子没再回去,你也该回清风镇看看了。”

阿忠却摇摇头,歪着嘴说:“没……出息,回清风……镇,丢清风……镇脸。”

不想,阿寅这次却认了真:“爹,你念叨清风镇几十年了。我知道你是真想回去。前几天,清风镇的远房堂哥联系我,说是族长给你拟好了志,要你入族志。”

阿忠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两行泪就淌了下来:“我……也有志?别是你可怜我……老头子,向族长……求的。”

“爹,这真是族长的主意。你记得翠香姨吗?东街拆了,她的根基没了。她就搬到了清风镇住,图清净,告诉了族长你在东街所为之事。族长表示,能在肮脏环境里恪守本分,实属不易,这样还没出息,那怎样才有出息?就要你入族志。”阿寅替阿忠揩去了眼泪,“我们明天就出发。阿正和小叔也一同去。”

“我也有志……好啊……我也有志了。”阿忠感慨着,当夜未眠。

第二天,阿寅载着阿忠、水华,又去接了阿正和阿才,凭借着导航仪,往清风镇开去。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后,一行人来到了镇口。

阿才离开清风镇时才五六岁,对清风镇没什么印象。其他三人,更是第一次到清风镇。只有阿忠,看着镇口高大的牌坊,老泪纵横:“没变……咱们牌坊没变……这就是清风镇啊……”

阿寅从镇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阿忠一直到祠堂,背着阿忠上了台阶,再推他到祠堂中央。族长早已在祠堂中央候着,地上摆了张长桌,上边摆了香火蜡烛,和一本厚厚的泛黄的族志。

按着老规矩,入族志之前,阿忠要先磕三声响头。考虑到阿忠的身体状况,族长就破了例,准备宣读为阿忠撰写的志文。阿忠却不愿意,硬是让水华拿了垫子,叫阿寅推自己到垫子前。在水华和阿寅的搀扶下,阿忠跪倒在垫子上,身子倾斜着,看起来随时可能向侧旁倒去,最终却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族长开始宣读志文:“‘孙忠,清风镇第28代子孙。思维创新,紧跟改革开放大浪潮,忠厚本分,发扬清风镇优良传统;遵守法律法规,引领守法风尚;依从道德规范,锤炼高洁人格;可谓清风镇新时代领路人。’由此入族志。”

阿忠又被搀扶着,从垫子上坐回轮椅,放声大哭。

……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故事里的阿正,阿忠是我的爷爷。故事确实发生在这座小城的这条街,可现实并不具有温情。

爷爷并未活至今日,早在十余年前就去世了。

年关吃紧,民警到东街扫黄。翠香旅社的一个小姐从翠香家后门逃出,又从东街旅社的后门逃入,躲到了四楼的暗阁里,被民警当场抓获,爷爷也被一并带走。翠香怯懦怕事,听说当时眼看着爷爷被拷了手铐,带上警车,大气儿也不敢出。

我的大伯阿寅动用了一切人情关系,当天便把爷爷保了出来,免了牢狱之灾。爷爷气不过,跑去与翠香理论,翠香竟说爷爷是运气差,为何那小姐偏偏跑进了东街旅社的门?爷爷被其他街坊领居说成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气得中风,在医院里养了一阵,当年冬天竟然就走了。

奶奶将东街旅社租给了一对清风镇夫妇,离开了东街。

翠香从未悔改,只在爷爷丧礼上假模假样哭了一阵,之后,她的颜色产业仍原模原样地运行。

那志文是真的,却是晚了十余年才为爷爷誊上。

东街的旅社,凡是运营的,大多与“黄”字脱不了干系。2016年东街改建,旅社老板们深知利益受损,于是合起伙来,拒签政府送来的协议。

那空降小城的最高领导也不是吃素的,立即停止了改建工程,一停就是一月。旅社老板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殊不知那位领导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搜集了大量东街的旅社运营暗面产业的证据,并递送至上级法院。

上级法院立即备案,抓捕了几十个嫌疑人,涉及各旅社老板们与其手底下的姑娘们。翠香及其他旅社老板,都被判了刑。东街的改建工程,之后便一路无阻。

大伯遗憾当年爷爷那事儿,向当地电视台爆料,竟成了小城的新闻热点。父亲的远方堂哥受族长所托,联系了大伯,为爷爷誊了志,这才了了爷爷生前的这桩心事。

爷爷从清风镇出来,去世了也回清风镇的族志去。如今,那册泛黄的族志上永远地留下了爷爷的姓名:孙忠,清风镇第28代子孙。思维创新,紧跟改革开放大浪潮,忠厚本分,发扬清风镇优良传统;遵守法律法规,引领守法风尚;依从道德规范,锤炼高洁人格;可谓清风镇新时代领路人。

这是爷爷一辈子坚守道德换得的身后名,他为心里那根准线付出了生命。在爷爷心中,这不是付出代价,而该是死得其所。哪有什么运气?只是不同的人格,促使人们选择了不同的结果。

爷爷不是什么时代大英雄,他是中华民族复兴路上越挫越勇的一代人中渺小的一位,是与腐朽文化抗争失败却被时代铭记的幸运者。他如一缕清风般吹过东街,吹落灰尘,吹干泥泞,吹散阴霾,更吹往下一辈的心田。我们都在路上,跟着领路人前行,自己却也走成了领路人。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

作者:浙江省奉化中学高二8班 孙至洁

来源:第二十届“语文报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 参赛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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