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伫立在屋前望着那条他走了一生的路。一条凹凸不平的羊肠小道,沿途风景无数,绵延数里,直抵祖父心里。远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两行浊泪在祖父黝黑的脸颊纵横。
祖父从小便跟着曾祖父穿梭于家与田地间。几代人的用多少岁月在这几亩田地上耕耘着,孕育了家族的后起之秀。祖辈的足迹遍布门前的路,顺着源于山上河道,向前绵延伸长,穿过无数人家,闪现在及膝的草丛,翻越各家樱桃林或是苹果林,匍匐在纵横的地瓜秧下,又被周遭几乎没过人的玉米林淹没,蜿蜿蜒蜒地联通至祖父那片仅剩一亩多的方正田地。北方的热量颤巍巍地在一年的时间里养活玉米和小麦。两种作物在祖父手中活跃于着一方田地数年,为不宽裕地家庭减轻些许重担。对于这位从未离开过农务的老头子来讲,这亩田地早已成为他生活中一部分。
我将几只污脏发暗的麻袋用草绳绑紧在铁车上,又别了几只破口的手套,推着车随祖父走上了那条泥泞不平的路。祖父一袭暗蓝色帆布衣,外加一只走了形的蓝色布帽。祖父脊背伛偻,肩扛着长于他身高的榔头在前走着,祖父脚步看似一重一轻,却走得极快。清晨的霜露凝在沿途伸展道路上的草叶枝梢,路程不到一半我的裤脚便被打湿。晨光镀在祖父破败的外衣上,鬓角的银丝闪烁着岁月的印记。我跟在祖父身后,只觉得眼前的老人身形瘦小如暮年枯枝败柳般干瘪,却又有一股叫人屈从的傲气自信。
祖父抡起榔头,有力铿锵地砸入土壤,用大臂带动榔头将土壤翻出,露出微微湿润的深色土壤。祖父将有些干裂的土地沿着积累的痕迹重新翻出了生机的味道,将新一年的生命用最真诚的心思,轻轻地、最后一次藏在了这片满是斑驳过去的土地里。
城市的脚步势如破竹地涌向乡镇、农村,直至淹没了乡镇,吞噬了农田。后来的一年里,祖父依旧按照他的习惯,贪恋在路末尾地田地里,他将玉米收入麻袋晾在院子,又播下了小麦饱满的种子。一纸文书交到村民们手中,祖父大字不识几个,心里却明白得很:门前的路放肆在几家人门口,却总也是有尽头的,这世世代代流淌在我们家的田地,该上交啦。远处重型机械渐渐迫近,祖父站在路的这头,却怎么也望不到路那头的一亩田地再次生机盎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祖父的眼泪。
祖父家门前曾有一条路,一条沿途万物旺盛,生机勃勃的蜿蜒小路。路的那头,是一亩顽强喂养了我们数代人的田地,路的这头,连着我的祖辈父辈光荣的心血。那条路,是我的祖父与他心心念念的土地之间永恒的桥梁,那条路,见证了我无数平凡无奇的祖辈们对平淡生活最朴实的热爱。
这些最纯厚的人们,将他们的脚印,印在了那条路存在过的地方,永不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