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题记

“爹,山外面是什么?”

“山的外面还是山啊!”

······

“山外面是什么?”

“还是山。”

······

“山的外边,是什么啊?”

“山!”他一遍遍地问,但答案仿佛千年的冰山,亘古不变。

终于,父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抬起头,看着前方巍峨的高山,目光转而变得虔诚,好像是在祷告一般:“那不是山,那是龙啊!”

今天是祭龙脉的日子。

唢呐声的高音拔起,锣鼓声跟着响起。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山间,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队伍前方的父亲,打着旌旗,火红的旗面张牙舞爪,好像一个口喷烈火的龙头。到了水边,队伍仿佛有默契似的停了下来。

不知是谁点燃了香烛,袅袅青烟从水边飘起,逸散到空中,化为一层薄薄的雾霭,像把队伍包裹在了一个大茧里。老支书取出一壶酒,倒了三杯,泼洒出去。又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张画着大龙的纸,轻轻放在水中,带头跪了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磕了几个头,目光却紧紧地跟随着那张纸越漂越远······

学校里,老师讲山外面有很多人,很多房子,还有“大海”,他托着腮帮子,大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在脑海中勾勒着海的样子,老师说,海是蓝色的,没有边际,月亮啊,每天就从海里面钻出来,慢慢爬到枝头上······

“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好像被山间的薄雾盖上了轻纱,潮潮的,朦朦胧胧的,打断了他联翩的浮想。

······

“踏踏踏”奔跑在黝黑发亮的石板路上,每一声脚步都像年迈的大青石因为脊背不堪重负而发出的呻吟。料峭的寒风像一把把小刀,剐得他脸上生疼。山是灰蒙蒙的,水是灰蒙蒙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都仿佛被寒风割去了他们本来的颜色。

天色暗了下来,山间的一切都如同守寡的少妇一般,蒙上了一层凝重的黑纱。远方的群山就好似筋肉虬结的巨兽,匍匐着,耸动着肩膀,向他身后踊跃着奔去了。

倏地,眼前跳出了几粒黄豆般的灯火。

“哎呀,你看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大冬天的小心着凉!快点进屋,等你爹回来,咱们就吃饭。”说着,母亲便搂着他进了屋。

“海上生明月,天涯······”跳动的油灯下,他温习着功课,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寒风如猛虎一般卷挟着一个人扑进了屋里。“儿呀,你爹回来了,快来吃饭吧。”他迫不及待地坐到小桌前,扒拉起碗中简陋的饭菜。

“他爹,你怎的气成这个样子?”

“唉,别提了,村子里边开会,几个小兔崽子寻思着要把山给炸开,打成隧道往山外修路”

“太好了,爹,是不是等路修好了就可以通到山外,咱们就可以去山外看海了?”

“看什么海,我早都跟你说过了,山外面还是山!这几个小子也太不像话了,不顾我们几个老村干部的反对,非要吵嚷着向山外修路,说是什么要让山里的土特产走出去,把山外那些时兴玩意带进来。”

“对呀对呀,爹,那样多好呀!”

“哼,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咱们这山是老祖宗请一位半仙看过的,说这是龙脉,聚着天地间的灵气,可以保咱们村子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啊!”

“可是······”

“可是什么!不要拿你在学校学的那点皮毛东西在这跟我说道,老祖宗的话,经过几百几千年的验证,不比你那些半瓶子醋有道理?我过几天就去给那几个后生说道说道,我豁出去这条老命,也不能让那挖土机的钢爪爪挖断了咱们村的龙脉!”

看见爹面带愠色,他住了口,讪讪地将半碗稀得可以看见底的稀饭,一股脑都倒进嘴里,撇撇嘴,站起身帮着娘收拾好了碗筷。

“噗”他吹灭了油灯,抽抽鼻子,好像是闻了闻煤油的味。

他心里憋着委屈,早早便躺下来,可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他的心里反复想着白天老师所讲的大海,蔚蓝无边,碧波浩荡······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通向山外的路已经修好,他沿着路走呀走,从冬天走到了春天,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大海。大海那么大,那么蓝,就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大地上,反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一层层雪白的浪花中,月亮从海里钻了出来,缓缓爬到了天上,万里的清辉映照得海面波光粼粼······

接下来的几天,天上仍挂满繁星时爹便出门,直到月亮缀到枝头上,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半夜,他常看到爹蹲在院子里,“笃笃笃”地轻轻磕着旱烟袋,于是烟草的火星便更亮了,掸落到地下后,一闪一闪的,好像天上的星星不小心掉到了地下。随后,爹长长地叹息一声,伴着老旧的房门“吱呀”一响,爹跺了跺脚,进了屋子,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便传来了震天响的呼噜声。

这一天,爹刚要出门,便被他一把拽住。

他恳求似的说:“爹,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村子里的叔叔说得对,只有把路修到山外去,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啊!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海!”

“看海、看海、看海,整天就知道看海,不就是一个大水池子吗?修路毁的可是咱们村子的龙脉啊!小娃娃不懂就不要乱吵嚷!”

“爹,您整天说龙脉、龙脉、龙脉,结果真的有龙吗?要是真的有龙,我们这里还会像现在这样山穷水恶?乡亲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吃不饱肚子?我看,这只不过是您和一些乡亲们的幻想罢了。”他也急了,言辞不禁变得激昂起来。

父亲怒了,大手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在他的脸上。他害怕了,身躯蜷缩着,好像要缩成一个乌龟壳似的。父亲看着他瘦弱的身躯,破旧的衣服就像麻袋片一样挂在上面,心里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感觉到很不是滋味,高高举起的手又扬了扬,终究还是没能落下去。父亲又气又难过,把脚跺得震天响,冲出了门外。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然而,这天晚上父亲并没有回来。第二天,依旧没有父亲的影子。终于在第三天正午,父亲黑着脸冲进了家门。

父亲蹲在院子里,掏出旱烟袋,缓缓地填入烟叶,引了火点燃,轻轻在地面上磕了磕,火星便落下来,就像父亲眼中凋落的神采。

“爹,你怎么了?”

“唉,完了,一切都完了。乡里落实了政策,要通过修路来带动咱们村的发展。路已经修到了山外,就差打通隧道喽。看来,咱们村的龙脉是保不住了,以后这风调雨顺只能看天时了······”

看着父亲落寞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心里涌入一股酸涩的感觉。

“路通了以后,咱们就去看看海吧。”他轻轻地说。

出奇地,父亲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吧嗒了一口旱烟袋,凝望着远处起伏的、苍白的山峦,眼眶微微红了,好像有晶莹的光从眼中涌出。

星空低垂,潮湿的空气正酝酿着一场雨。

他和父亲坐在一个小山头,盯视这不远处大山脚下,施工队早已架好了设备,马上就要开始爆破了。

他回想起父亲带他去小溪里抓小虾的那个下午,河水像丝绸一样摩擦着他的小腿,溪底的石头就像鹅卵,踩上去光滑细腻的触感,就好像刚刚才感受过。

他回想起老师讲过的大海,碧波荡漾,无尽蔚蓝,月亮星辰明亮灿烂,仿佛从海水中涌出,来将自己的光辉洒向人间······

“轰隆隆”开山的炸药伴随着滚滚春雷,打开了冰冻的河水,打开了尘封的大山,也打开了新的一年。

细密的雨丝伴着飞扬起的泥土,好像带着青草的芳香,洒向大地,洒向山间的一切。

远方是一条路,一条长长的路,就像巨龙一般,飞舞欢腾,在山谷中穿行,衔接起了山里和山外的世界。

路的尽头,是粼粼的波光,在黑夜中浮动,就像一颗颗夜明珠,镶嵌在山外的世界上,光芒闪烁,承托起了一轮朦朦胧胧的月亮。月亮在云朵中漫步,淡淡的月光如同披了一层薄纱,向人间播撒出光明。

父亲将旱烟袋点燃,习惯性地在地上磕了磕。火星拉着那微弱的月光的手,跳进了父亲的眼眸里。父亲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忽地又亮了起来,好亮好亮,就像是天空中灿烂的星辰,映照着他瘦小的身影,映照着朦胧的月亮,映照着浩瀚的大海。

“唉,看来,我真的错了。”

······

“爹,那是海吗?”

“那是海,那是海啊!”

······

春天要来了,春天,终于要来了······

闽ICP备2021017268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