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宛如一条巨大的长龙穿梭在秦岭之中,蜿蜒回转,时隐时现,山上的树木都没精打采的,所经之处一片萧索枯败,火车轰隆隆的轧过铁轨,发出沉重的闷哼声。
火车里人挤人,密不通风,有坐着的、站着的、趴着的、躺着的。大大小小的行李和物品凌乱的堆满了地,没有插脚的地方。车厢里很闹,路程太长,陌生人混在一起打牌、熟人间聊着天、小孩子大声哭叫,女人轻声哄着……
他窝在靠窗的角落里,塞着耳机,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脸上淡漠的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目光笔直的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把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火车咣当咣当的响,车内响起了广播:“各位乘客你们好,前方将驶入隧道路段,请……”
不知过了几分几秒,只听见“呜……”的一声,火车驶进隧道,车厢陷入昏暗。
眼前的风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乎乎的山洞,他终于有了点儿反应,抬抬眼皮,烦躁的挠挠头,一把将耳机扯了下来,胡乱的缠在手机上塞进衣兜。他站起身来,欲望外走,坐在附近的乘客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约而同的挪屁股、收东西、蜷腿,一阵哗哗的响动后,他们给他让出了一条狭窄的过道。
他侧着身,屏着呼吸,一点点的挪出来。他道了声谢,却没人应声,也没人再多看他一眼。
拐进走廊,一群农民工穿着破旧灰暗的工作服,头底下枕着、手里头攥着一只只巨大的编织袋,身下铺了些硬纸板蜷着身子睡着了,他们的脚边手边堆积了一些廉价的年货。他定在那里深深地看了一眼,没做声,反而小心翼翼的找着能下脚的地方出去。
他在厢门附近找到一块空地,人少,清净,不过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动声听得倒很清楚。
他不讲究,蹲在那儿,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啪”的一声,打火机火光闪现,他偏头点燃了烟,紧蹙着眉头,狠吸一口又长长的吐气,烟雾迷了他的脸。
视线闯进了一双脏旧的皮鞋,上面糊着几滴白色油漆,这人也是来抽烟的。
他没看这人,半响,这人却找他搭起话来。
“兄弟,回家吗?”这人普通话不好,乡音很重。
他才抬头看这人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片刻,从嗓子眼里沉沉的应了声:“嗯”他歪了下嘴角,心想;“今天这种日子,谁说不回家都没人信的吧。”陌生人而已,他也懒得多解释。
他没多大兴致,这人却很热情,继续问道;“兄弟,在哪里谋生计啊?”
他用手指弹了弹烟灰,说;“四处漂。”
“这样啊,要我说还是稳定好,心里踏实。对了,你哪里人呢?”这人若有所思的说着。
他顿了顿,缓缓地吸了口烟,有长长的吐气才说;“北京”。
这人一听,兴奋起来说道;“北京好啊,大城市,还是首都哩!不瞒你说,我这趟回家过完年,就准备去北京打工了,带着我女儿,她一直盼着去看天安门呢。”说着从手机里找出一张他女儿的照片,递给他看,得意洋洋的说;“怎么样我女儿好看吧!
他把快熄灭的烟头在地上碾灭,转起身来,瞥了一眼,轻声说了声“挺可爱的”径直走了。
他艰难地挤过人群,回到座位上,眼角却睄到脚边的装相机的黑包。他俯身拿起来,把一部单反相机从包里托出来,冰冷空洞的镜头正对着他,没有焦距却震慑着他的心,他的手指紧紧的绷着,眼里充满绝望和不甘。他后仰,头重重的弹在椅背上,缓缓的闭上了眼,嘴角却掀起了一抹苦笑,他想:“一个摄影师没了灵感,连让自己满意的照片都拍不出来,还不是个废物?”他抱着相机的手渐渐垂了下去,紧蹙着眉头。
车厢里平静没一会儿,又渐渐嘈杂起来,过道里的那一群农民工差不多都醒了,相互之间传递着一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他们大多都是一个模样--浑浊的眼睛、疲惫的神态、似松树皮一般干枯粗糙的手和面容,看起来让人无奈又心酸。
他们响亮又浓重的乡音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也不自觉的睁眼望向他们。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老大爷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对他说:“你瞧他们,真是不容易啊!”
他点点头道:“嗯,辛苦。”
老大爷接着又说:“可不是辛苦嘛,一年到头没日没夜的挣点儿血汗钱,漂在外边,也没点儿保障,全家人就指望他们这点收入过日子,哪能不辛苦啊?”
老大爷说着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他继续说道:“你说这过日子,为的不就是个老人和孩子吗?我们这些人熬了一辈子,说实话没享什么福,苦了这么些年,到了现在这把年纪都看开了,就盼着家里人平安,别的也都无所谓了,我看你年纪不大,得知道疼父母,他们不容易啊!别等将来后悔。”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做父母的知道你们工作忙,过年也没空回家过,我这不就是,女儿没时间回不来,那我就去,大过年的,一家人怎么着也得团团圆圆的吃顿热乎饭。”
他低下头,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说:“您说的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他的心开始一抽一抽的,涌上了一股压抑感,做摄影师这些年来,他去过很多的地方,走了很远的路,穿过由人构成的沙漠和海洋,他以为自己会寻找到越来越多的灵感,但却不曾料到过他像现在这般消沉。
他忽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大学毕业以来,他用忙工作当借口,从没陪父母过过一次年,没尽过一次孝心。人人都说他有一双敏锐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但他却从未发现过家里那两个孤单又美丽的身影。
太过分了,不是吗?
火车又“呜……”的一声,眼前亮了,车厢里又响起了广播声;“各位乘客大家好,火车已驶出隧道,预计还有三十分钟到达站点,请到站的乘客下车……”
他快速的掏出手机订机票,他不要去找什么灵感,什么青海、西藏,他统统不去了,他的灵感就是家!他要回家!
火车到站,他飞奔着去了机场,一个小时的机程,他却觉得如此漫长。
到了北京,天上的黑幕逐渐拉开,除夕的北京,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他一手拖着行李箱,站在离家不远的路边。
忽然,他看到一幅奇妙的景象,一栋栋居民楼上,透过每一个透明的窗户,一盏盏暖黄色的灯像打好了招呼相继亮了起来,他的心底蔓延出了一种家的感觉,家的暖意。
他心一动,举起手中的相机。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透过镜头,他清楚的看到他家的灯也亮了起来,画面定格,成为永恒。
他笑了,一步一步走向这条回家的路,过去的岁月里,他选择了一条注定漂泊的路,他见过很多路,曲折的、泥泞的、崎岖的、笔直的;他也走过很多路,他坐着火车穿梭山脉、乘着轮船渡过大海、骑过骆驼和牦牛行走在沙漠和高原。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刻意寻求的那些刺激和冒险,不仅不会给他带来所谓的灵感,反而让他只剩下空虚,到头来,只有回家的路才能让他安心。他脑中闪现出了那一火车形形色色的人,不管他们什么职业、年龄,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到最后又都是殊途同归。
迷途的人,不管山野里有没有星光,海上有没有指航灯,他们终归会找到正确的路,因为无论怎么走,终点都是家啊。
他回头深深地望向来时的路,本不远,他走的时间却太长太长,现在到站了,他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