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这张沉甸甸的纸,发财转身背向父亲。他不敢叫父亲看见自己眼里有水,知道这谁脏得很,脏的会问父亲要钱,要父亲拿不起的钱。
用破败来形容发财的村子是怎么也不为过的。一进村口就能瞧见最值钱的东西——听村里来老人说那棵老槐扎在那儿有了两百年了,它眼前这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换了几代人,能留下的也只有它了。
发财的母亲第一年嫁过来时就吵嚷着嫌家里穷。第二年生下发财。第三年便扬长而去。发财这名字也就自那时留下了。当然,还不记事的发财那时只是睁圆了眼瞅着父亲眼中滚落的珠子叫道:“爹,你会下雨耶!”父亲也总是顺手将他往床上一攘发财就掉了个个儿,也下起“雨”来。爷俩的命像是让绳子拴在了一起,发财依赖父亲,父亲也依赖发财。
发财父亲的想法是让娃上学,哪怕砸锅卖铁呢。发财也给父亲争光,总能拿回不错的成绩,让父亲点上烟嘬上一会儿。抽出腰里别了半辈子的烟袋杆子在鞋帮子上磕磕,塞上新烟丝,用灶火点了,坐在门槛上吧嗒嘴,是发财父亲最常做的事。小学到初中,拿钱的问题上父亲从不叫发财为难,往往是头天晚上发财还愁着,第二天睁开眼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三两张票子。他知道那是父亲问乡亲们“要”的,因为父亲赚来的钱在经过回家的路时总被攥得发皱。发财得费些力气才将钱搬进书包……父亲总要送发才到老槐下,抽出别着的烟杆,嘬着,送他离开。回家时是幅绝无二样的画面,也许唯一的瑕疵是父亲不含烟嘴的一侧唇角微地上提,有了角度。
依着全县第三的成绩,发财被市里的重点高中录取。
捧着父亲捎回来的通知书,发财转身背向父亲……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开口了,这几年家里早被他剥了个精光。父亲不再像往常那么淡定了,干完活回来在屋里来回地踱步,手也不自然的摩挲着斑斑点点的头,掸掸没有多少泥土的单裤。
“以后咱俩去割草吧,嘿嘿!”
发财的话像惊雷骤地划破了沉寂,直刺父亲的心。可父亲也不能奈何了,往日“变钱”的本领该是失了。发财僵着身子立在屋子中央,强撑起嘴角的肌肉。父亲没有言语,抽出烟杆蹲在了门槛上,嘬着。终于和十几年前似的,下起了雨。
临开学,发财取了镰要跟父亲出门,瞥见村长捏着一只信封踏进门,接着便发话:“发财他爹啊,乡亲们知道这些年你供他上学不容易,这是大家伙凑的钱。小伙子要上高中了,钱要交不少嘞。发财上学又这么争气,可是咱村的骄傲来!”发财不知让啥敲昏了头,愣在了那儿。父亲拽拽他才知道谢谢村长,谢谢乡亲。
父亲夺下了他手里的镰。
发财走的时候,背着往常装钱的书包,装着跟往常同一来源的钱,来不及跟乡亲告别。只与父亲头上的老槐挥了挥手。
披着父亲的期盼和乡亲的注视,发财顺利地上完了高中、大学。他跟父亲说,自己像鸟儿无数次煽动翅膀,终于看见山外的风景。大学毕业后,发才留在城里做了老师。父亲兴奋地跳跃屋里,跳跃在田间,跳跃在做到的任何一个梦里。
......
发财渐渐地喜欢上了城市生活,竟少了与父亲的联系。极少。想儿子时,父亲或是到村头老槐树下坐坐,看看儿子来时的方向,或是到门槛上嘬两口烟,却从不敢给儿子去个电话。
老天大概只会欺负穷人吧,一场洪水不期而至,把该冲的不该冲的都冲了,该留的不该留的都走了。除了那颗老槐,没人发现幸存者。
在各大电视台对那老槐大肆宣扬时,更熟悉它的人却把目光自电视上移开,瘫坐在沙发上。像是大梦初醒,却换了人世。
迷惘中他拿起久未触碰的电话,一条留言自动播放:孩子你出息了。像你说的,飞出了这个穷地方。爹没文化,可知道你的翅膀是乡亲们给的……
鲲鹏万里,尚始于低;斩草为篷,回首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