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

三两只雀儿日连夜的唤总算是叫醒了这场及时雨。纱似的柔雨荡着飘了下去,湿漉漉的枝头沾染了乳绿色,不少还泛着鹅黄的底儿,沉孕了一个冬天的老树也只有在这时显得稚嫩。老吴头起了个早,却也扑了个空,不劳他操心,半宿的春雨早已将庭院洗涤得透彻,在懒懒的阳光下倒也显得空灵利落。

老吴头轻哼了一声,照例进屋将竹椅搬出靠在了院央的木棉树下,顺手沏了壶茶,一只干枯黝黑的手七分惬意三分细致的将烟丝抖进烟枪,火星一闪,嘴一吧嗒,那烟儿便打着圈飘了出来。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老吴头眯缝着眼哼着小曲儿琢磨到,不觉笑了起来,眼角的年纹和僵化的脸颊不难看出时间的沟壑。屋里早已锈掉漆的老式收音机正吱吱呀呀叫个不停,老吴头定了定神,愣了半饷才听清那老古董里有两人正讨论着新时代的发展。还是新时代好啊,老吴头暗自琢磨着,这可好,哪像我们原来……无数次在梦中重现的场景又涌现在眼前,老吴头索性闭了眼,任思绪飘荡。

那是个地里不长苗的旱春。老吴头仓皇逃出南京已有三天。整整三天,老吴头不眠不休,只顾埋头赶路。他不敢闭眼,一闭眼满脑子便是血腥的惨象,他不敢多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懦夫,竟要同志用命将自己保下来!喉咙干裂得出火,他也不觉渴,破了的脚掌摩在地,他也不觉痛。到了第四天,老吴头彻底坚持不住了,隐约见着前面墙上刷着“国家存亡在此一战”几个大字,硬撑着走了过去,没几步,就眼前一黑,身子一轻,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老吴头正在一农户家。屋主人一听他是当兵的,便赶忙去找吃食。不一会儿,老吴头跟前便放了个盆,装着三个热腾腾的的白面馍。战乱不断,几乎年年饥荒,这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哪来的白面?老吴头正纳闷,一抬头,见一小孩也进了屋,直愣愣盯着馍看,哈喇子都快下来了。这馍想来也是稀罕物,老吴头想了想,便伸手拿起个馍递给那孩子。几乎是被抢过去,一个白花花的馍上瞬间多了几条黑乎乎的手指印。第一口还没咬下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那五六岁大的娃竟将馍又递了回去,水灵的一双眼在脏兮兮的脸上有些突兀,却满是坚定的盯着老吴头“叔,你吃,吃了好打鬼子!”时光滞留了两三秒,向来以真男儿自居的老吴头也竟在这时红了眼眶……

“爷!你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吴老头正到情深处,冷不防被晃醒。瞪眼一看,四岁大的孙儿正趴在自己身上撒娇,怒意便悉数散去。“好好好,咱们上次讲到哪了?哦对,讲到爷爷伤了……”老吴头拍了拍孙儿的头,瞅着自己手臂上长长的刀口发愣,叹了口气,那又是一段岁月了啊。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的那一年。老吴头因伤转了业,做了个木匠活儿。一大早老吴头就起了床,像个学堂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那台成色还不错的收音机面前,收音机里奏起了《东方红》,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老吴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坐着发愣,可当那句慷慨激昂的“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传入耳中,收音机旁这半大个人却哭得像个孩子……老吴头说,这是他这辈子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接着呢?”小孙儿还想继续听下去。“接着啊,接着便都是些好事情咯,”老吴头顿了顿,敲了敲枪杆子,“然后啊,咱帮朝鲜抗美,给农民分了土地,那年春天,咱还在南海边上画了个圈……”老吴头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抱住孙儿示意他别说话,“嘘,你听。”老吴头指了指屋内。收音机里传出嘹亮的人声:“道路的探求历程,深刻揭示出中国社会最终走上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现代化道路的必然性与正确性……”

“走,咱出去看看!”老吴头拉孙儿出了院门。破了积云的囚禁,暖暖的阳光斜在路边小小的水洼上,明亮晃眼。主干道两侧的柏树倒是挺拔,一窝雀儿正唤着晴,来来往往的行人步伐匆匆,都在美好生活的路上忙碌着。真好,这又是一个春天咯,老吴头想着,抬头仰了仰天,也不知是那阳光灿烂,还是老吴头正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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