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的桥洞里透进来些许光亮,冰冷的海水一层层漫上来,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深秋的风总是那么不通人情,卯足了劲儿,倒灌进他的裤脚,猛地一个冷颤,他从梦中惊醒。尽管那不是什么香甜的美梦,但总比现实的处境要好许多,至少不必为生计奔波。
怀中的猫似乎醒了,一双宝石蓝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似乎在质问,瞳孔深处流淌着波斯猫的高贵血统,即使毛色变得灰黄,肮脏不堪,也难以抵挡它浑身散发的贵族气息。他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旁边灰扑扑的琴盒,无奈地摇了摇头。
兜里的钱不多了,只能勉强填填肚子。他来到一家包子铺前,那粉头油面的店伙计最令他厌烦,那点头哈腰,变脸神速的做派令他不齿。在店伙计满脸堆笑中,接过了两个馒头。若是他没有看错,这俩馒头是那店伙计不小心掉在地上又偷偷捡起来的。他也不敢声张,强忍着屈辱和不甘,嚼烂了,连同馒头一起咽下。
2
一个月前,他还不是流浪汉,是音乐世家天赋异禀的少爷。他清楚地记得那夜星光熠熠,那是他十八岁的成人礼。台下有亲朋好友,更有音乐界的杰出代表,他将以一曲绝美的乐章宣告一个新音乐家的诞生。
台下目光闪烁、交错,有期盼的,有关怀的,也有不屑的、诅咒的。他骄傲地立于舞台中央,指尖灵活的跃动与音符完美交融。他生来就应该站在聚光灯前,他生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然而,天不遂人愿,演奏正进行到了高潮,随着一声不和谐的断裂声,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手止不住地颤抖,全场霎时万籁俱寂,紧接着议论声如同铺天盖地的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舔舐着他,吞噬着他,一点一点将他拖入深渊。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在羞愧和不甘中谢了幕,只记得祖父那失望的眼神,表兄隐藏在眼角的幸灾乐祸,如同一枚枚图钉,被滚滚而来的车轮狠狠地压进体内。
他想逃,逃离这囚禁他十八年的音乐世家,逃离亲朋好友殷切且深重的期盼,逃离这满城风絮般的流言蜚语,逃离这万众瞩目的聚光点,逃离这压抑的不得自由的暗无天日的日子。
于是,他走了,带着他那断弦的琴和一直从小陪伴他的猫。
3
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总会望一眼那把琴。琴盒落在地上的巨大的阴影里,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墨一般浓稠的黑暗里去。
无数次想打开琴盒,站在路边拉琴赚点钱,也许就不用吹冷风,也许就不用饿肚子,也许就不用在逃离精神的围城后又被困于物质的围城中,难以脱身。可是,他更害怕,害怕一旦打开琴盒,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质疑和责难都将蜂拥而出,持着匕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在他那曾经高贵的灵魂上一下、一下地扎下去,而他只能发出无声的呻吟。那是比噩梦更可怖的存在。
无数次想在那家包子铺打打杂,也能混口饭吃,可是,他的高贵、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这双弹奏世界名曲的手怎么能用来收拾碗筷,清洗油腻的碗碟呢?就像波斯猫从来不喝地沟里的水和腐烂的生蛆的肉一样。他尽力地演绎着所谓的高贵。
猫又在叫了,他将一切的不甘、屈辱、怨愤以及饥肠辘辘,硬生生地压进体内,待一切挣扎与喧嚣趋于平静,他沉沉地睡去。在梦里。他的琴弦没有断,他依旧是家族的骄傲,依旧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4
可是,梦,总会醒的,无论是虚幻,还是现实。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他生命中的三样东西——猫,手指和骄傲。
那夜大雨滂沱,猫依旧躺在他怀里的那个位置,大雨洗去了它身上的污垢,露出一身好看的白毛。雨水能洗去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是冲不走的,亦如地上的那滩血迹。
当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碾压过他的脑海,就像大卡车碾压过它的身体一样,他仿佛清晰地听见了脊椎骨断裂的清脆声响,看见了骨头和着血和肉从被扯开的皮毛里流出来,亲吻着冰凉的大地,顺着雨水蔓延开去,仿佛一朵巨大的鲜红的曼珠沙华的盛放。它缓缓地合上眼,它大概是愿意这样高贵地死去的吧?不,它没有死,它只是,它只是睡着了,它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脸上一片湿冷,早已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泪水,总之,它模糊了眼前的道路,模糊了昏黄的灯光,模糊了怀中渐渐消失的余温,流逝的生命。待一切变得冰冷,他的整颗心蓦地沉了下去。
那两根折断了的左手手指,经雨水浸泡一夜,勉强还能活动,只是再不能拉琴了。他安葬了猫,随之埋葬的还有他的高傲和幻想。
原来生命竟如此脆弱,一场车祸竟可以如此轻描淡写毁了一个人,当然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救一个人。
5
可是,路,还是要走下去的,无论是泥泞,还是荆棘。
他回到了包子铺,当起了店伙计,对每位客人笑脸相迎。他的勤勤恳恳得到了店长的赏识,他也不必风餐露宿,流落街头,温饱得以解决。
他日日为柴米油盐而奔波,作为一个普通人却乐此不疲。他放下了音乐天才的骄傲和天赋,生活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他放下的将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实现和延续。
6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琴盒的夹层里,是一笔足以帮他度过困难时期,重新拾起音乐梦想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