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和尚

1

予穆青:

当马车驶过一片山时,见得满山绿,心中恍然。平日关在楼阁里匆忙过日,忘了已是春。曾与你说春日读诗,哪料世事坎坷,如今江湖失散。你在三月离去,自此春色尽失。

2

大观十三年七月癸丑,先帝驾崩。

新帝宁玄烨,改年号建平。

是日,入朝觐见。

宁玄烨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眉目飞扬。身着金黄五爪龙袍,珠光缎面,银色烫边,似初阳入云,寒日暮天。初一瞥,五官俊挺,面容白皙。再一顾,星目炯炯若斯。匆匆拢入眼,心中戚戚然。大殿上只我与他二人,寂静得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臣,参见陛下。”半晌后,宁玄烨抬眸看向我:“穆青?”尾音微微上扬,似清流击石,林簌泉韵。霎时,我脑中一空,面上却不动声色,草草地对他拱了拱手:“正是。”心头万千思绪翻涌。待回过神时,宁玄烨已经从书案后走到了我跟前,唇角微翘,描金的珠玉徐徐摇曳:“朕不曾想,大名鼎鼎的武状元,竟是如此羸弱如纸。”我恭恭敬敬地再行了一次礼:“潺潺细流,亦可为利冰。”宁玄烨微惊,眸子里流光闪烁,轻笑道:“好一个亦可为利冰!朕倒要好好看看——如何为利冰。”

那日是惊蛰,春光正好,窗外远山如黛,平湖如镜。镂窗下平铺着皓影,檐角上流转着亮银。而在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自始至终,宁玄烨是春夜清山涧,而我,不过是明灭一篝火,照他路过自己罢了。

3

初登基,八方势力蠢蠢欲动。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群狼肆虐,借势营党,诸王坐大,各有所谋。而宁玄烨登基时,也才及弱冠之龄,但帝皇的路有多鲜血淋漓,万千刀剑,他心中理应了然于胸。

当我踏入青云殿,映入眼帘的是宁玄烨书架旁的扇子:泼墨山水,金漆玉骨。宁玄烨微皱双眉:“你曾对朕说,细流亦可为利冰。”我附身下拜:“是。”宁玄烨微闭双眼:“朕身边有许多利剑,剑尖直指咽喉。什么稚子情谊,手足之亲……”继而自嘲似地笑了一笑:“穆青,朕在想,抑或朕需要的,不仅是涓涓细流,更是一个削角为利刃的冰。”宁玄烨垂眼看向跪在地下的我,继而扶起我的臂膀。我后退半步,躬身谢礼:“愿为利刃,换得陛下江山永固。”宁玄烨抬眼看向远处,脸上凝霜结雪:“睿郡王统领塞外重军,更勾结乱党,已不可留……”“臣明白。”“陈将军虽无大过,却是腐朽至极,难以推行新政……”“是。”

四月,楚王莫名暴毙于府中。

六月。重审楚王一案,齐王伏法。宁玄烨以十罪加身诛杀秦王。以忠烈侯固军心,流放睿郡王,其于途中病逝。除异党,斩手足,灭师友,自古帝王路,无不充斥着刀光剑影。

十月。我再见到宁玄烨,已是在望月楼。月色如银,照亮一张落寞的脸。生杀由断,专断独裁的帝王,此刻却紧握着酒盏,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母后曾让朕好好看护澄儿……”我心道:是了,是聚兵造反的魏王,将于秋后问斩。本是少年心性,却趁机拥兵。我低头不语,而宁玄烨却一下子摔了银酒壶,掀翻了木桌,连带佳肴一起跌落高楼。顷刻之间,只落得七零八碎的下场,似手足,似真情。“护?朕拿什么护!拱手相让?以废帝的名义护?嗬……”皓影下对酌,饮尽怆然泪。我为他重新斟满了酒,道:“有失有得,但求得过于失。”是夜,风清月朗,望月楼下的芙蓉缀满了枝头。

4

“建平五年六月,西北战乱,企图南下。穆青越水修桥,中江举帆,余船以次俱进,夜末,至敌军大营。胡人大骇,败走。穆军遂夷杀其将骑劫。胡人扰乱奔走,继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叛胡而归穆青。”

八月,形势突转。胡人行沼必防,我军进退维谷。收到边关急报的宁玄烨不顾三朝元老的劝诫,毅然决定带兵出征,举国上下,民心大收。百官列道,纷纷目送宁玄烨壮志凌云地踏上了征途。

而当我收到圣上三天后到达的短笺后,再无法挽回局面。我将它揉成团,怒声道:“是谁写的急报?谁!”正当此时,陆丰闲庭阔步地走入营帐,“是我,如何?”“这里沼泽密布,他们的兵马能不能平安到达尚未知……况且,我们损失的人马还不够多吗?”陆丰一下推开我,拽起我的领口,咬着牙,一字一顿:“凭什么?”我一愣,“凭什么我们要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早就说过,穷寇莫追!大家都有妻女老母,走到这里早就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战死沙场的,不该是我们!”我沉默了一会儿,脑中闪过往日种种。曾吟风对月把盏引,笑语晏晏共闲谈,曾风霜利剑苦同担,执弓射箭战同袍。

“以后你做大将军,我就做你的军师。你勤习剑术,我熟读兵书,来日定能扬名天下!”我甩开他的手:“这些话都是谁说的?我问你,当年是谁,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说这些的!”突然,站在我面前的陆丰“嗤”地笑了一声:“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倒还当了真,记到今天。”陆丰摇了摇头:“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这是个肥缺。我可不像将军您,那么雄心壮志!”我心下一沉,转身取下挂在营帐里的言阳剑,道:“陆伯伯曾嘱咐我,要你勤练剑术用以自保……”我抚摸着那把剑上的花纹,轻叹了一声:“你的剑术是我看着练起来的,用来自保,足够了。你走吧。”顿时,陆丰眼眶赤红,低声喝道:“穆青!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陆家欠你的?”顿时,我一时用力过度,手中的针不经意戳进了指甲缝隙中,渗出了滴滴血珠:“陆丰,我们始终是同道殊途。”

5

三天时限已过,却迟迟不见宁玄烨的大军。我命属下取来地图,通宵达旦地研究他们可能行军的路线。此次出征,有裴安将军护航,裴安将军偏好山路,那就应从长南山出发……思路突然被一声“报——”打断,“穆将军,我们的粮草已经……”我揉了揉紧皱的眉,“还能支撑多少天?”“最多五日。”我心中一震,笔险些掉落在地,继而不动声色地把路线图攥紧在手,“我知道了,吩咐所有人守好营地,在我回来之前,任何情况都不许撤防献降!听清楚了吗!”“备马!”“是!”

仅仅是绕第一条路线,就已花去大半日光景。夜里沼泽乱地更难以行走,突遇大雨,找到山洞歇息时,已是亥时。我看着空空如也的布袋,还是想想好吃的来聊以慰藉罢。阿娘的莲子雪耳汤……阿娘说,夏日的莲子汤最为清凉,雪耳绵软,可以听得见咬碎莲子的清脆声,入口后久久回甘。她说,摇一摇那蒲扇,再在庭中铺一凉席,在江南那个水软山温的地方,任凭风轻抚过垂柳,在檀香中沉沉地睡过去,是人生一大乐事。我看着噼里啪啦作响的柴火入神,那么多年过去了,说释怀是假的。于陆丰,于自己,那件事都像一棵树立在心上,哪怕只是风吹过叶,都会惶恐终日。我叹了口气,继而枕着手臂睡过去。

梦里,是阿娘年轻时的模样,芙蓉如面柳如眉,笑颜清浅地向我走来,一袭白衣如画。转眼间,红衣换白裳。她身旁是模糊的背景,是烛影摇红,画旗喧鼓的周遭,但缱绻笑意不减,一声声地唤我“仲良”。等到跌跌撞撞学走路,我扑到她怀里,她笑着抱起我,将小小饴糖轻放到我手中,“仲良真是了不起呢,可以走三步啦!”我看向自己手中满满的饴糖,仰脸看她。梦中正面看她,确比我记忆中的清晰多了。“阿娘……”我想再唤她一声。刹那间,一把长剑刺入她,血色染红了锦帛绣裳,血似支离破碎的红莲般,缓缓淌成河。那句阿娘卡在咽喉,最终如烟消散,再不知冷暖。“别哭了,对不起……”画面忽暗,一位女子俯身向我伸出手,褐发碧眼,身材窈窕,眼中却是一片清亮水光,那人,是陆丰的母亲。陆穆两家世代交好,但在我十岁那年,陆伯伯因与胡人通婚而下狱,临行前托付陆莹给爹爹。因谁也未曾见过她的模样,仅是因为一封家书被拦截。所以有很大几率护她周全,爹爹一口应许了,数日后圣上御驾亲征,点名他共赴疆场。现在想来,那是一场预谋之中的围剿。

天元六年腊月初五,官兵初包围穆府。阿娘刚从后门采茶回来,许是觉得大街纷扰,穿过人群又太过嘈杂,她一向喜静。她放下装着新茶筐,却听闻门外有人窃窃私语,“听说呀,穆府包庇一个胡人呢!”“穆将军?怎么会如此!”“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呀……”她急急忙忙将陆莹和我推入地下室,换上陆莹独特的波斯披风。紧随其后,官兵就突破了家门。“穆府夫人可在家中?”“奴婢只知夫人采茶还未归……”正门的家丁纷纷附和。领头官兵笑得猖狂,继而血腥味笼罩了整个穆府,夜色如墨,雪地茫茫。依稀记忆里,陆莹只重复地说着一句说得磕磕绊绊的对不起,那时的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哭,只紧紧地用双手握住她的手:“陆夫人,你,你别哭,我给你暖手,我虽然穿的少,但是阿娘说我像暖炉哦……”记忆里陆莹的手是那么地暖,年幼的自己却固执地认为陆莹是因天寒而哭。等回过神来,已身处陆府。正逢漫天飞雪,陆丰穿着锦华绸缎,个头与我差不多,白软得宛如一块糯米糕。他眉眼弯弯地扑向我身旁的陆莹,“阿娘,你可算是回来啦!这几日元禄看得我紧,一块糖都不给我吃,真是讨厌……”陆莹接了个满怀,搂着那小人儿,低头轻轻地笑。她把一块糖放在他手心里,许是觉得小手过于冰凉,继而脱下了身上的裘袄披在他身上,裹紧又裹。小人咯咯地笑,抱着陆莹的脖子,把脸颊贴过去蹭了又蹭,继而安心地闭上眼睛。

我立在旁边,呆呆地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耳边是谁童音唤阿娘。几日后。“你听说了吗?穆将军战死沙场了!之前府上又出了那样的事……”“来人啊,穆家起火了!”曾为盛世名门,一夜灰飞烟灭。彻夜彻夜的大火,映照着元阳城的天。日色渐淡,人群散去后,我呆立在穆府门前,面前一片废墟残骸。阖眸后,想起的都是那日阿娘对我说的话。“仲良乖,等阿娘采茶回来,就给你熬莲子汤。”暮云遮尽。“那我乖,回来阿娘可以给我糖吗?我已经可以走一百步啦。”天光晦暗。“可以呀。”雾霭沉沉。“我们仲良日后定会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呢。”果真是,什么都不剩了。“穆青,穆青!真是好名字!青出于蓝胜于蓝,定是我儿摘桂冠!”来路归途全部斩断,满目风尘负尽安稳。“穆青,挺起胸膛,穆家里,你可是第一男子汉呀。”

纵天地辽阔,再无可归处。

6

醒来时已近黄昏,人在一简陋木屋中。我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竹笛,继而下床张望。只看到一老妪正在将药汤舀入碗中等凉,继而撒糠喂鸡,庭院中有几只走鸡,有一只还啄了一下我的脚。见我醒了,老妪便停了手,转头笑眯眯地问我,“身子可好些?”我悚然一惊,她用的是胡人的语言。陆莹当年教了我几年,始终不能掌握正确的发音,听与写但是能从容应对。于是我用树枝在地上写道:“迷了路,不能言语,无法求救。”老妪又笼了手,笑道:“老朽隐居山中,采药为生,见火以为林灾,却未想是人灾。”我心头微微一颤,写道:“林中沼泽乱地,我与哥哥失散。困于无法过沼,请您赐教。”老妪垂眼道,“我的儿子阿尔木隼也走失了,不过不是在这林中,也不是在丰美的牧场,而是在战场上。”

我如遭雷击,继而胸中一闷,呼吸困难,我扶着门框,任凭冷汗滑落。怎么会…不该!我肩上还有数千士兵的性命家室,怎可因病耽搁了行程!老妪见我这般,忙扶我至床榻,继而拿汤入门,看着我服下。我急忙拿来纸笔,写道:“我急着去找我哥哥,可否告知过沼泽的法子?”老妪喝道:“你现在这副身子,只怕还没走到沼泽地就倒下了!”我好奇地看向床头木桌上的方子,丹参八钱、三七一两、寸冬四钱……看了没有几行,疲惫又如潮般袭来。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子时。喝完老妪留下的药后,却发现房内古木台上放着一把扇子:泼墨山水,金漆玉骨。我愣了半晌,捧着那把扇子,心道:“宁玄烨,宁玄烨!”我冲出去找那老妪,出乎意料地,老妪在庭院中坐着摇椅乘凉。“是你哥哥的东西罢。”老妪闭着眼睛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能与你并肩共立的也只有那样的人了。”我黯然地看着手中的扇子,老妪又道:“不过,为什么你们年龄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华贵清澈,一个却饱经沧桑。”老妪摆了摆手,道:“老身不想过多追究,你带着我的小毛驴去吧,它能带你找到你哥哥。”老妪顿了顿,神色凝重:“不过我怕你哥哥也撑不了多久。我遇到他时,他孤身一人,似是出来求药。他央求我拿了一些药草,留下这个作为报酬。”老妪摇了摇头,“总说最丰美的牧场是用四时的雨水浇灌,却不知用血肉之躯浇灌的这片土地,开春后,能不能迎来一场大丰。”我低头,心中怅然,抬头却只见老妪在往小毛驴上挂桶。我茫然,写纸问她原因。老妪笑起来,“该配个弹弓了。用桶载人,再往后射石子,便可过沼泽。”老妪眯着眼笑,“你是个好孩子。早知没有结果的事,还是少做为妙。”老妪言罢便转身,我恍惚了一会儿,继而明白过来。与老妪告别后,人驴远去。

7

在天光乍破之时,我终于靠着小毛驴,找到了一身狼狈,正在熬药的宁玄烨。他依然面如白玉,丰神俊朗。只是袍子破了,玉带上一道道刺眼的刮痕,扇火的手也被擦破了皮。他看到我,立即僵住了。继而发现我身后空无一人,唯有落叶。他略为惊讶,目光沉沉,“穆将军……独自一人?”我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树叶,“皇上您……”“这些天听这个听着耳朵都起茧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平辈相称,叫我昭华罢。”我笑了笑,“你可是走散了?大军目前可还有裴安在?”他答道,“裴安还在,只是胡人的烟雾弹让我们走散了,又不巧染上了病。”我找了一会布袋,把随身携带的药丹放在他手心,继而专心熬药。他默然不语,只看着手中的药丹出了神。我解释道:“这是我从老妪那儿拿来的,她说这对你的病有好处。”他困惑道,“你听得懂她说的话?”我默然了一会儿,“我曾在商道与胡人打过交道,一来二去,便学了一些。”他稍显犹豫,继而服下。终归是不同的。他是那般金贵之身,而我只是碌碌其生的蝼蚁。昭华……我喃喃。他抬眼看我,“你说什么?”他脸色平和,而气氛却变得凝肃。“我说,你叫我仲良就行。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根正苗红。”他笑得眉眼弯似冬雪压梅,身后是青木翠影,唯有那笑容在这片苍茫土地上显得格外温暖,撩人至甚。于是站起来去收拾他的药草,想着要不就用竹笛联系上裴老将军罢……想着入了神,却忽然听见身后那人微弱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仲良……”我下意识回头去看。再没有仰头的笑脸,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了地上。似残败落梅,碾作尘泥。后来,宁玄烨发起了高烧,迟迟不退,从清晨到黄昏,他的面庞泛着绯红,全身滚烫,却是出了冷汗,眉头紧皱,说着零零碎碎的梦话。

“冷……”我把所有外衣脱下盖在他身上,却还是无济于事。我看着他服下寸冬后,想起阿娘藏书阁中的医书,曾记载着这种病的疗法……所为何法!所为何法!我紧紧抱着他,满心绝望,焦急地搜寻着脑海中有关的记忆碎片。突然,那个法子浮现出来。“赤身相拥,服下寸冬,药性中和……”我一时怔然,却又有些忐忑起来。“昭华,你体谅一下。”我心下一横,脱下里衣,继而抱紧他。他似是察觉了什么,试着推开我。他声音微颤,“穆青,你……不用这么做的……”“你想好了……这样的话……你的名声就要毁了!”毁又如何?始终不悔。名声?名声怎会重过你?我心道,继而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姑娘,哪来的名声被毁一说?再说了……”话还未落,他已沉沉睡了过去。“你是我的昭华啊。”我笑着说给自己,还有满山的落叶。次日清晨。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暗自庆幸退烧了。宁玄烨醒来后,我扶着他坐在小毛驴上,“这个……小毛驴,不比千里马,你将就一下。”他垂眸,低声道,“我觉得这样挺好。”我道:“先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裴老将军。”我还是有点不放心,站在小毛驴旁,亦步亦趋,生怕大病初愈的宁玄烨从上面掉下来。虽说不高,但是有个垫背的总归是好的。到了沼泽,宁玄烨脸色倏然一紧。我取下桶放至地上,观察了一会儿。我整个人站进去后,然后对宁玄烨说道:“你看看能不能进来。”

他身形一晃,但还是进来了。只是进来以后有些紧迫,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宁玄烨笑了笑,“这个桶是用来干什么?”我道:“洗澡。” 他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咳了两声,红了耳根。我解释道,“用来过沼泽。我等下背对你站,你负责给我递石子,可行否?”他点了点头。曾得知他生性怕水,过沼泽更不用说,他紧紧地扯着我的衣袖。中途桶颠簸了一下,他忍不住喊了一声:“穆青!”我一惊,桶果然下沉非常快。心中不是不慌张的,只是退无可退。“我在!”一发,两发……几番周折,终于到岸。到岸后,桶已经深深陷入沼泽地。宁玄烨和我都松了一口气。他几乎站不住,我过去扶着他,道,“你别走了,我背你吧。”“不行……”“抱你和背你,你选一样。”“……”“那我抱了啊。”“穆青!”他微愠。“皇上,上马吧。”我拍了拍自己的肩,心中盘算着归程的路,一场大仗,无可避免。身后,朝霞云边初染,天阔云白山青。

8

建平八年,班师回朝。

在秋风覆暖的霜降时节,宁玄烨在兴元殿设下盛宴,款待众臣并许携女眷,以此庆功。数不清的琉璃走马灯流光溢彩,点亮每个人眼中的倒影,天际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天空。一室金碧流转,觥筹交错,灯火通明如昼。宁玄烨眸光如水,抬眼看向台下静默的那人,眼底尽春风。我一回头,就撞进他眼中的澄明月色,对视片刻后,心下一震,而后恍然梦醒,举起手中的酒杯敬他。宁玄烨弯了眉眼对我笑,淡淡的酒意在脸上泛开。一时间,众臣继而纷纷向我敬酒。有人说:“果真英雄出少年!”有人说:“一眼识中你非池中物,果真今时不同往日,赏面喝下这三杯薄酒吧!”“……”满堂阿谀奉承,意料之中,于是杯杯饮尽。宁玄烨放下酒杯:“人人皆道珠联璧合,既然如此,那我就与穆将军珠璧成双,正如战中的默契。”他站在灯下,笑意不减,使满堂的琉璃灯都失了色。“朕留珠,你执璧。若有心识此珠,此璧定然也识得!穆将军……意下如何?”我拱手行礼:“谢陛下隆恩。”我看向宁玄烨的掌心,珠璧在握,珠光泠泠,璧影灼灼,相照却无波。彼时笑声,鼓声,琴声混杂在一起,被三分秋风吹散,心中却七分暖意。我心道:他果真是面若寒冰,心却似柔水。

次日,青云殿。当我跨入门时,正好碰见他把高高的一摞奏章扫到桌下。“怎么了,发那么大脾气?”我蹲下,把扔了一地的奏章,一一捡起来放回他的桌面,却无意瞥到“立后”二字。“西北战乱方才平定,残党未除,外敌虎视眈眈,京都子弟却……醉心风月!”“卖官鬻爵之事,已不是一日之事。这些奸诈老臣……口口声声与朕说选拔贤能,现在看来,都是一派胡言!”我道,“臣明白。”暗暗叹了口气,心下却隐隐作痛,许是旧疾,许是要失去的前兆。

这些天,奏折像雪花一样飞向宁玄烨,都是立后一说。若说一月前只有一本,那么今日该有数十本。而后,静安阁。宁玄烨笑道,“穆青,你快来尝尝,这坛天梦酒,真真回味无穷。”我道,“陛下,该立后了吧。”顿时,笑容凝滞。他紧紧抿着唇,手攥成拳,肩膀微微起伏着。“你说什么?”早就知道的。两个人僵持着,我拍了拍衣上的尘,“柳家的女儿着实不错。”纵然千般喜爱,不敌俗世眼光。“倘若大亲,还是觉得鹰的花纹更适合陛下。”无谓知相思。“西北一事有我,不必挂心。”他道,“倘若我说不呢?”“陛下又何必呢。没有结果的事,就别再白费力气了。”他紧紧抱住我,“晓看天色暮看云,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我清楚地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但却没办法回应。我道,我笑了笑,道,“这本来就是一场游戏,我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哪来那么多儿女情长。”他微惊了一会儿,放开了我。

大婚那日,我没能赶得上。只身处于塞外边境,徒留沙海残云相伴。在晚上也会想起前尘往事,温暖的部分,只有宁玄烨和阿娘。有时候会想,我一生中,有那么多如鲠在喉的疼痛,直到他来了,才变得值得忍受。青梅竹马也愿伴,举案齐眉终成妄。

一切平定后,再无容身之处。

帝皇君子心,只叹有悔独恨。

不久,元阳城散播着我会胡人语言的消息,之后大臣们便大肆宣扬为叛国。宁玄烨迫于众臣,也许是迫于,也许是计划,将我下放大牢,几番酷刑后,他轻声唤我,“仲良,朕的仲良。”我抬头,只看到他的眼泪掉在稻草上。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那就这样吧。只是我已经不想再问一些儿女情长的话了。没有意义。赏我一刹关欢喜,赏我一丈刺杀。“昭华……我是废人了,所以,弃了我吧。”

9

建平十八年,退隐白城观。

腊月初五,予昭华:

近来染了风寒,与当年你的病差不多。不过也都是小事。想来,不知道你的药丹可有按时吃?不过想到有太医为你掌管,已然觉得自己过虑了。我出家皈依佛门,是为了前半辈子为你祈福,后半辈子还俗陪你。若是福气耗完,那我再回去当我的和尚,祈我的福,等祈够了,再回来陪你。归根到底,想一直做你的子民。能看着你子孙绕膝,有妻如花,有子如玉,远远地看着就好。我可以脏一点,可以坏事做尽,但是你不行,你要一直高高在上,皎皎如月,这样无论我在哪里,都能一眼就看到你,不至于堕入深渊,万劫不复。虽说是个和尚,却难逃红尘,亦不戒酒,戒肉,看上去实在顽固不化。咳嗽加重,暂且结笔。

腊月廿二,予昭华:

你曾经说你最喜欢的是天梦酒。今年便求来了一坛,埋在了院里那棵迎春下。想着什么时候能与你在一起喝酒,再次把风月共引盏呢。听说你有太子了,想来定是和你一样俊俏。仔细想来,世间十般疏离事,总有八九,讲不清因果。也会有小孩子送信到观里来,会看到熟悉的字迹:在何方?仍在否?可归乎?近日又看了些诗词,有一句特别喜欢:青梅岁岁花,岁岁长牵挂。不可避免地相思成灾。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只是不负。不负今宵,不负明夕。最负过往年华。遥远地像是做了一场梦,累了,却不想醒。可终归是要醒的。一双珠璧么?可珠作朱英冠上宾,璧作碧柳绦间客 ,只道是珠璧有隔。

10

建平二十二年,穆青因重疾去世。

彼时二皇子百日宴,举国欢庆。

临行向谁问,昭华可在否?昭华!

往日何样不曾知,今日年年孤冢坟前草。

“哎呀呀,想当年,我与他,也曾是珠联璧合。”

当真是珠联璧合。

闽ICP备2021017268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