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纪念册

我懂得,我作为一个人的高贵意义,这或者不代表人本身的贫贱或卑微,那么渺小,沧海一粟的渺小。人触摸到你,如果只拿你当一个真空,有你无你,左右不了他们跟随这个地球的步伐旋转。可是,你一定不是真空,你是这样一种实在,因生命是实在的,在这个世上,每一次和别人的摩肩擦踵,一样那么实在,他们的目光总要在身上停顿几秒。这么说,我也不是空虚,我起码在你生命的某段记忆里停顿过几秒。你曾记得我,而后于另一种观察的时候,把我又忘记了,你开始记得另外一个人,你心里记得的人太多,可因为这印象的不稳固,你终于没有能够记住谁。我能记得你,大约也只是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这意外太多,谁能说得清呢?你是高贵的人,我也不例外,人都是高贵而富有的,因为有记忆,因为对这记忆不曾漠视。

我不是要探讨一个关于记忆的哲学命题,应该讲一个记忆的故事。我要说,记忆的故事谁都会讲,你怎么能不会讲呢?譬如说,你还能知道你曾经用过一只铅笔,那铅笔的笔身颜色和油漆差不多,有一种油渍流动着,一头削尖了,可以扎破手指,顶端是用金色小铁圈缠着的一个小圆柱的橡皮,那铁圈会在雨天的白炽灯下泛出一种奇异却刺眼的银光。譬如你还能记得,你图画本的扉页上,只单调的有一朵没有着色的黑白色菊花抑或牡丹花,这图画本全是白纸一样的空白,纸质很糙,是揉皱又抹平的,你数过它们的页数,只有十二张,可是在图画本的后面的右下角,却写着16开,20页,因为他们是合订本,那个钉书机还是找人借的,原先你要借三颗钉,后来只借了两个,因为你同桌说,两颗就够了。你应该记得更多这样原始的回忆,因为你要讲故事,对每一双耳朵,讲述一段回忆。因为这耳朵等着等着,恐怕多少有些不耐烦这样冗长的铺垫了。

我八岁的时候,再学画,但是我不敢开口去和妈妈说,买一只绘画铅笔要两毛钱,而买一本图画本,需要两毛钱,你还得买一块那种黑白两头的各一半的橡皮,一毛钱,一共是五毛钱。我每天过早,妈妈会给我一块五毛钱,我只用一块钱,五毛钱我买了它们,可别人的过早钱都是两块三块。我不敢问妈妈,为什么我只有一块五的过早钱,因为我知道,妈妈每天都不会到外面过早,他总在家里煮粥。

我准备画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需要小刀,那种一毛钱一把的小刀,刀片藏在铁片里,上面有绿色的图案,有一个小凹槽,拇指和手指,捏住凹槽里的刀片,就可以把刀片弄出来。刀口很块,同样轻易能划破手指,可是也很容易生锈,尤其长时间不用,或者沾了水。我忘记了,忘记了买一把小刀,我对同桌那个女生说,把你的小刀借给我用用吧!她说,不,你这个讨厌鬼,我才不借给你,等会你又把它弄坏了。

我还有什么没有弄坏过的了,她的东西,我全用过。她漂亮的文具盒,被我弄断了那根铁丝,因此再也扣不拢。她的漂亮的小花书包,被我用粉笔画了许多怪怪的小人,每次她都要费好大劲才能把上面的粉笔灰拍干净,可我不帮她,我却笑她。还有她的自动铅笔被我连芯子一起扳坏了,她的带着香味的橡皮,被我用她的小刀割成了好些小块,然后用来和其他同学打仗。她仿佛不会哭一样的,这让我那么懊恼,因为我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哭。我后来在老师的嘴里得知,这种行为叫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她痛苦么,为什么他痛的时候不会哭呢?

把你的小刀给我用吧,不然我就抢了。

不,我就不,我就不愿意给你,鼻涕虫。

你才是鼻涕冲了,我不是。

你是你是你就是,不要抢我的东西。

我是鼻涕虫,该死的鼻涕,为什么我总要流那么多的鼻涕呢?连妈妈也常常为此说,你要是再流鼻涕,我们家炒菜就不用放盐了。我抗议,我极度抗议,可是,我为什么有那么多鼻涕呢,他们都为这个取笑我,连妈妈也例外,连最爱我的妈妈也一样。你们都是坏蛋,大坏蛋。

小刀遭殃了,刀片折断成两截,一断还留在那上面,一断却在我手指间,割破了皮,在流血。然而,这一切并不曾完结,我把半截刀片扔向她,她惊呼一声躲开。她桌子上的一切,被我一气全掀在地上,那个被重新用铁丝穿好的文具盒,在我忿忿的跺脚之下,瘪了下去,发出铁片被压弯时那种粗糙刺耳的金属声,听起来让人那么恐慌和害怕。里面所有的铅笔、橡皮和她收藏起来一些小贴画、小玩意全部散落一地。铅笔在地下滚着,橡皮脏了,好像她的脸上也脏了,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并没有哭出声来,忍一忍,眼泪溢出来,挂在脸上。我制造灾难,一直到跺脚跺得疼的时候。让你叫我鼻涕虫,让你叫我鼻涕虫。我不是鼻涕虫,我不是鼻涕虫。

我看着她笑了,高三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同桌。看着我流鼻血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纸斤,我团了团就塞在鼻子里头。她就看着我发笑。像个小木偶。她说。什么小木偶,那个童话故事里的。我不喜欢看童话哩。我诧异地问她。她说,你真孤陋寡闻的,就是《木偶奇遇记》,那个会说话的小木偶。你想像里还真丰富,无怪乎你作文写那么好。她说,那也比不上你,写得那么真实,我听你读作文,会哭的。你会哭,我没觉得哩!我也笑了,她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你笑的样子比发怒的样子好看。我发过怒么?我问。当然,她顿了顿又说,不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真巧,这么多年以后,还可以做同桌,以前的事,你怪我么。

我记得他做我同桌的第一天,我给她写字条。她回我:

其实我早不记得了,我们都这么大了,还有还这么有缘,不更可以做朋友么?

你还画画么?

画啊!

其实,我特喜欢看你画的那些小人,我觉得它们怪有意思的,现在想想还觉得有趣。

是吗?可我现在不喜欢画小人了,我要画大人。

为什么画大人,因为我们就要是大人了啊!

对对对,等高考一结束,我们就都是大人了。

亲爱的老师啊,你就不能多许我们半个小时,让我们好好叙旧么。你真霸道,只让我一个人罚站,却把她叫她教师外头面谈,害得我许多想对她说得话没有来得及在纸条里说清楚。好在,你的阴谋没有得逞,这个曾经是我同桌的美丽女孩,对您的苦口婆心的煞有介事进行了婉转的回绝。她还是我同桌,最不错的同桌,永远都是。

你应当写个故事。有一次,她对我说。

那写什么题材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还是打洞的……似乎好像,天文地理,我都知道那么一点点,都可以写。

吹吧,看那个泡沫可以被你吹到多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作为你最亲爱的同桌,我必须严肃的告诉你,虽然从古到今,我只吃了十几年的油盐酱醋,但是谁也无法剥夺我学习的权利,我这一脑袋瓜里除了装着那么多必备品以外,还装了很多很多的知识。

这个我信。

不信也得信,你可是我同桌哩。在古代,那意味着……

打住吧,我其实就像你写写我们的故事,我画图,你写故事。

可是,我们能有什么故事呢,除了同学故事,好像……可是,可是,我没什么光荣历史可写,还是不写了吧

怕了吧,怕自己曾经那种不太美好的形象被我用讽刺画的形式戳穿。

我有什么好怕的,本君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怕过谁?

切……

其实,我想告诉你,我曾经喜欢画画,全是因为看见你那些小人的有趣,现在我仍然在画那样一些小人。我因为没法像你一样坚持,而把那些图画纸拽下来,当了鼻涕纸的时候,快要扔进垃圾箱的时候,不正是你拣出其中一些好的,又从你自己图画本拽下那么几张,合订起来的么?

你说,我可以教你,只要你不再欺负我。

我说,我不欺负你,可是你也不能反悔答应过我的事。

你说,我不反悔,那你也不能反悔。

我说,那我们拉勾勾。

你出手,我出手,小拇指头拉勾勾。

拉勾勾,拉勾勾,咱们都是好朋友。

多少年以后,我们为另外一个理想重新约定的时候,也还是拉勾勾,只是这会的歌儿仿佛也有了些的意义。

拉手手,拉手手,结成一个九连勾

拉手手,拉手手,有承有诺真朋友

那天,我在逛书店的时候,无意间逛到儿童区,我看到你说过的《木偶奇遇记》,我终于知道那个可爱的木偶孩子的名字叫皮诺曹。那时,你在给我们的故事的主人公取名的时候,你说我应当叫皮诺。我问你,那你叫什么的时候,你说,你就叫诺皮好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取这些名字的意义所在,如今忽然知道了,仿佛开解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结。原来,你早就像一阕词里写到的那样,把我种在你心里了: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

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

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在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人事有变迁,安知我那流鼻血的毛病到了那一季就有了险兆了。被检查出有鼻炎的时候,我不得休学,错过高考,错过那一季和你的约定,故事终于夭折了。仿佛我会死去的一样,你在你的漫画里,画那么一个病恹恹的一夜之间白头发的女孩。诺皮的头发原应当是黑的,你却不替他们着色,你说,这样显得苍白的美丽。在那个恍惚的时间里,成日对着病房四面白白的墙壁,每每于梦中醒来的时候,就在墙壁上看见你的影子。有一天,那墙壁上的人忽然对我说,我没办法了。我问,什么没办法。你说,诺皮没办法。我说,可是皮诺是有办法的啊!你说,皮诺也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的确,我毫无办法,这个鼻炎足足折磨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原来,从前的不断流鼻涕只是一种前兆罢了。

可是,我还是期盼着你带自己的漫画来看我,那一个梦里,你忽然对我说没办法以后,我猜测着再没有漫画可看了,似乎连见一面也难。我打电话到你们宿舍,总没有你的消息,你似乎提前和他们打过预警,又似乎为了避怎样的嫌疑,可我不知道,那一切全因为你觉得自己的歉疚。因你对我们的过分苛求,我们发奋的努力,终于还是因为身体的虚弱毁于一旦。这故事,用了一个省略号来表达全部的结尾。谁知道呢,这算不算一种缘分呢,或者也不算的,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和谁提过怎样喜欢或爱的意思。

今天,我翻出那个已经泛黄的图画本,看着你于其上画过那么一些小人。偶然翻到最后,却看到你写的一句话,你总会找到这里的,就在这个结尾的时候,我知道是你偷走我的童年。

对,我偷了你的图画本,从我觉得我应该爱上画画的时候,我就偷走你的童年。你另一面鲜为人知的故事,如今对我依然是谜。而我,却对你展开了我全部的样子。我一点一滴的告诉你,甚至不需要我告诉,你已经在我的不察觉间,洞悉了我生活的一切。等我得知,你一切的从小的忍耐,也多半出于父母离异后的隐忍,而至于后来对我的全部信任和依赖,几乎都葬送在一个又一个被现实撕扯的经不起折腾的约定里头。

拉勾是没有用的,你转校,因为你爸爸要带你走。你调班到我旁边当同桌,也全是因为你爸爸觉得你学绘画的无用。你带着你那么多美好的想像,回到一个噩梦童年完结,将走向一个幸福童话的故事年代。当你觉得一切将不会再受到摆布的时候,我却偏偏病倒了。我这个你冥冥中搜索的光亮,忽然一下子熄灭了,你还可以怎样握住黑暗中的一束光芒呢?然而,我得知这已太晚,即使得知的再早一些,那时我能力的弱小又可以拯救你么?

我庆幸我还记得你,还没有把你从记忆中刮掉。与你于摩肩擦踵之时的一次激烈的撞击,却撞出我如此之多的人生感慨,在一团迷雾之中若隐若现的你,能指望我像从前的样子根本没有变化么?我一样不期待着你的执着还为我留存些须,这个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注定了的悲剧氛围总是那么如影随形的萦绕着全部的记忆,我们试图创造的那一些温暖,也仅仅是为了能于强大的孤独之中找寻一些实实在的熨帖。

亲爱的,我为能拥有你这段记忆而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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