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也许是最有人情味的节日了。
小时候,每到中秋,父亲总要从街上带些糖果回来,而母亲呢,则要精心烹制一盆圆又大的面馍,里面还要掺糖,邻居们也在比赛似的烹制,还在下午,香甜的气息已充满了整个院落。这些东西,我们闻着心动,嘴馋,但白天是不能吃的,得到了晚上,月上中天,满满地照着大地,一家人将这些“贡品”摆在月光下的院子里,母亲首先向月行礼,并念念有词,然后示意我们也向月行礼,并不厌其烦地说不能用手指月,否则月亮会在半夜里来割耳朵。父亲常常对母亲这一套不大以为然,但这些时候他从不干预,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看我们学着母亲的样子向月行礼。估计月亮“用”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享用,此时,这些馍已冷硬,入口的感觉并不好,但对于七十年代的乡村孩子来说,这依然是个难得的宴会呢。
当我渐渐长大,因为学习,因为工作,因为成家,我很少同父母兄姐们一起过中秋,但每临八月,桂花香飘满城市和乡村,一轮圆月升起,将所有的乡思提到了半空中,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向家乡眺望,向母亲眺望,向逝去的童年眺望。对我来说,中秋已经成为一个全面回顾的时刻,不管我走得有多远,故乡的那一缕炊烟,炊烟下那一排老屋,老屋里那年迈的母亲,母亲心里那无止无休的挂念,都令我魂牵梦绕。我想,我是挣不破这越积越厚越来越紧地裹在身上的乡思了,就让乡思将我缠绕甚至抽打,在我身上刻下像岁月一样深的印痕吧。
多少个满月之夜我站在大地上仰望苍穹,浩瀚的天空持续传来幽微的信息,远方的远方藏有无数的秘密,这无数的秘密逼迫人承认人生的有限。月光似水,年华似水,在水中我看见了自己,伫立月下的一粒影子,在天地中渺小如尘。曾有无数粒这样的影子伫立在月光下,思索风云变幻,探测生命底蕴,所有的思索和探测联结成了一根绳索,我们这些渡过生命河流的人,都拉着这共有的绳索,才前仆后继,一代又一代,永无休止地绵延向前进。有人说,这绳索就是人类的文化,或者说是文明,有了这文化的绳索,生命便有了共同的方向,疑惑渐渐少了,孤独渐渐淡了,哀叹渐渐稀了,生命才会永葆青春,世界才会充满希望。
月满中秋,月下的我们,可否看见,嫦娥醉舞中洒下的清氛,周公徘徊时想象的欢会,无盐虔望里飘落的美丽?可否听见,太白独酌的心语,东坡如风的歌吟,未还乡的征人吹响的笛音,空守闺房的女人彻夜难尽的怨诉,老者的低叹,童子的笑声,还有雁鸣阵阵,飞泉声声,落花点点?此际的山河大地,人心承载着万物,思念缠绕着万物,月是人的一面镜子,它的光芒凝聚起了人的向心力,千载以来,一轮满月曾引发多少个幸福的颤动,令多少心灵在同一个瞬间闻风起舞,在宁谧的夜晚,在无边的宇宙,这个东方民族集体性地唱响最温暖的生命之歌,无论现实有多少苦难,无论生活有多么艰辛,这首月光下的歌都将给生命以绵长的抚慰。
月满中秋,中国的中秋,人类的中秋,愿心灵同感于天地,所有的祝福和牵挂都指向同一轮明月,并以光的速度和射程连结起地球上的千家万户,此刻,我站在月光下仰望苍穹,心底漾动着如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