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我的曾祖父即将随着军队离开。火车站人群往来熙攘,卖豆浆的小店还冒着热气。我的曾祖母,腹中还怀着我的外祖母,站在人群中焦急地望,看着外祖父匆匆地离开。似乎所谓的一眼万年,也莫过如此了。
我的曾祖母也曾为了那日的最后一眼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只为赶来相会。曾祖父他去的地方,与这里隔着一道海峡,遥遥相望。外祖母也的的确确想过,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还是要等等他,说不准过几年,他就回来了呢。可这样的等待终是遥遥无期。即便如此,我的曾祖母执意在上海安定下来,产下我的外祖母,在上海一个富裕人家当了保姆。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年。中途也回过几次故土,家中渐衰败,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锁。岁月依旧不动声色平静无波。曾祖母的等待也这样的静而有力。那时的日色总是变得很慢,附近的港口,总有离岸的船,也总有回家的人,思念在头顶上肆意地经过。
妈说,外祖母与曾祖母都是那样勤恳善良的人。但她们的一生,并不太平顺。在文革期间,我的曾祖母得了阑尾炎,做了次小手术,医生却把一把手术刀落在了她的腹内。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只听闻她奄奄一息就快要离开了,但又挺了过来。休养了一阵子,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这仿佛是上天赋予她最大的福祉了。
我的曾祖母是个温婉的人,内心也有足够的坚韧。回到家后,靠邻人的帮助,将荒置的田地开垦出来,独自养活我的外祖母。左邻右舍的温情与善良,如一针一线般被缝进了这段岁月里,温暖了当时冰冷的家境。令人一生回味。我也听说,在外祖母生活的小渔村里,有位同被抓走的男子,在此之前,曾在庭院中种过一棵桑树,前些年我去的时候,它依然参天地长着。听说那个男子身体孱弱害了病,仓促离世,便再也没回来过。彼时读了《项脊轩志》,最后那轻飘飘的一句曾逼落了多少人的眼泪,同情同景下,岁月又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看人间了。
外祖母其实应该恨曾祖父的。他从未出现在她的年少时,却又在无形中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外祖母年少时很争气,书读得好,因家庭缘故,没再读下去。原本她获得了一个教师的职位,但因曾祖父是国民党,被辞退了。为了生存,她只能去做些脏活累活,苦不堪言。我常想,倘若当时她继续读书,抑或能继续当老师,她的前半生不会这样累,后半生也不会被病痛折磨了。
时间不停往后走。约莫在我母亲十岁出头时,曾祖父回来了。家里人讲这些时也不尽简略,只说他回来了。其中的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从我有记忆开始,他每年过年都会回来一次,可能习惯台湾的炎热气候,有些畏寒。他对我和姐姐妹妹都很和善,收到我们的明信片时总会像小孩一样兴奋。但他和外祖母之间总有些生分。和曾祖母呢,除了三餐的咸淡口味,也没有很多可以寒暄。曾祖母放下了内心很多的怨与恨,面容很是平静,平静地不起波澜,仿佛所有的往昔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她晚年的时候,日日念经拜佛,从不走出家门,身体反而日加健朗起来。她也偶尔会和家人聊天,只是说些别的,从没有谈起过自己。
如今我的曾祖父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回来了,我还会时常想起他爽朗的笑声,和因为听力不好,侧耳听我讲话时的一脸认真的模样。还有曾祖母为我熬制的淡粥,她每次都微笑着看我喝完。他们如今都还健在,也都过得很好。岁月也终究是仁慈的,没舍得偷走回忆与爱。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