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山·逍遥
它在漫山落白的时候向东眺望,希望看到你说过的地老天荒。
————题记·上古之大椿
侯千藻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在它的春与秋交界的某个日子,依偎着树根的腐草中生出一只萤火虫。这是一只不一样的萤火虫,因为它竟然对一棵迟钝呆滞无聊愚蠢沉默不语命长无脑的树妖打了声招呼。
树妖大椿确切地记得它是这样说的:嗨!
不是“你好”或者“今天天气不错”,是一个简单的“嗨”,就像它的翅膀一样小而透明。
然后萤火虫蜷起六条小腿落在它的老皮上。那是一身风雨不动的皮,但大椿神奇地感受到了那六点轻轻的触感,就像蜻蜓点起的涟漪一般掠过它漫长的生命。
直到很久之后,它才能够回应一句“你好”。
可那是个连说再见都太晚的时节。
第一缕晨光擦亮天际线的时候,大椿听到一声问候。
“嗨!”小而透明。
接着它看到树根旁的草叶上停着一只小虫,它扬起小小的脑袋,触角在微湿微凉的微风中微颤。
“你好。”大椿回答。
“我听说你是棵臭椿树,你是么?”小虫继续问。
“是的,所以没什么人愿意靠近我。”大椿轻轻地晃动树叶。
“其实你也不是那么难闻。”它安慰道。
大椿:“谢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天光还很长。
小虫又开口了,“我还听说你能活得很久。”
“是的。”
“有多久呢?”
大椿想了会儿,“很久很久。”
“啊!大约有十好几年那么久吧!”小虫憧憬地惊叹。
大椿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可真好,”小虫评价,“我只能活一个夏天。”它有些伤心,“我永远没有机会把这个世界看完了。”
“你想看些什么呢?”大椿问。
“好多好多!”它高兴地一跃而起,在细草杆上蹦来蹦去,忽然又羞涩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但我知道它很大,很大很大很大,大得我看不完。我听去年的枯草说有一种季节叫冬天,那时天上会下雪,世界会变得像晨曦一样洁白。于是大鹏鸟就会从北冥飞到南冥过冬,正巧从这里经过,翅膀下带着三千里外的海风。——你见过海么?”
大椿对这个转折有些应接不暇。“海?不,没有。但我知道十里外有一条河,我从那里取水。”
“真想去看一看。”小虫趴在一片叶子上。
“那会是很安全的。”大椿说,“鸟雀们都不太敢靠近我的覆盖范围。”
“啊,那可真好!”它跳了一下,“我打算在你这里常住。”
“非常欢迎。”大椿感到高兴。
“既然咱们要成为邻居了,就一定要互相认识一下。”小虫立正站好,庄严道,“嗨,大树,我是一只萤火虫,由于是从腐草里生出来的,所以你可以叫我腐草。”
“你好,腐草。”大椿顺从地回应,“我是一棵大椿,因为我是一棵大椿,所以我叫大椿。很高兴认识你。”
“也很高兴认识你,大椿。”腐草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想从此之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是的。”大椿笑了笑。
夏天过了一半。
腐草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它临走时说要去看一看河。
“如果我看到了河,应该就能想象得出大海的样子了吧!”它是这么臆测的。
“小心麻雀。”大椿喊道,“它们偶尔会过来清理蛀虫。”
腐草在远处挥一挥手。
现在大椿得自己一个人看日出了,这不太好。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在遇到腐草之前,它从不觉得孤独。
第三个孤独的日出进行到了半途中,它忽然想起腐草只能活一个夏天这件事来。从前腐草叨叨叨叨的时候它从不想这件事,但现在它一个人看着孤独的日出,四周寂静,就不得不重新想起来。
可它没有多想。它在等人,等腐草从河边归来。要知道等人是一件费时费力费脑的事,必须全神贯注心无旁贷。大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问题,它正在用力地等着腐草归来。
然后他又看完了夕照。
半夜东南大风路过。
后半夜风更大了,还下起了雨。在风雨的缝隙间,大椿被鸟飞翔的声音惊醒。
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唤它的名字。
那一瞬间,闪电般的恐惧击中它的芯干,将树皮中流淌的河水烧得沸腾。它看到了远处一点飘忽的微光,在风与雨的推送下像流星、像银箭、像扑面而来的霜雪一般射来。那是萤火虫的光。它曾无数次见过,这光芒把它黑暗的夜晚照得雪亮。
而那只紧追不舍的麻雀正试图把光芒吞入腹中。风雨下光点瞬息就要熄灭。
再一瞬间,雷霆照彻天幕,大地在它贲张的老根下战栗碎裂,上古之树挥舞它万年不动的枝条,绵延十里的树冠顿时宛如暴躁的蛇窟,而八千亿片树叶仿佛开合的鳞片,互相碰撞着滚动出狂潮的吼声。树妖可以亘古不发一语,也可以顷刻排山倒海。它是最长命的妖怪,最伟大的树神,八千年在它眼中不过短暂一秋一春。现在他要展露自己通天彻地的力量,从麻雀口中拯救一只嘴贫的萤火虫。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
雷雨依旧肆虐,古树在一点光亮上方搭起一道无风无雨的叶的屏障。它又变得安详而沉寂了,方才凶兽扑食一般的形态似乎不曾有过。
萤火虫闪灭了几下,缩在树缝里,半晌才问:“大椿?”
“嗯。”树回答。
小虫沉默一会儿,“我好害怕。”
“没事,我在这里。”
“你一直在这里,可我还是好害怕。”
“只要你呆在我的树荫下,我就会保护你。”
腐草很久都没有答话。
然后大椿听到它的抽泣声,说:“真的,我会保护你的。别伤心了。”
腐草嚎啕大哭起来,道:“我没有伤心……我好开心啊!我只是只虫子啊,世界为我准备了那么多种死法——鸟的胃,天上的水,秋季的寒风——可是现在你竟然说要保护我啊!一棵这么厉害、能活十好几年的树说要保护我。我能活满这个夏天了,所以我好开心!”
大椿震惊了许久,等到风雨开始离去,等到雷电开始停息,等到小虫的抽泣声开始安静,等到泛黄的回忆开始陈旧,它说:“我会永远保护你。”
“永远?”腐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永远是多远?”
为这个问题,大椿思考了很久。等到它终于可以回答,却发现腐草已经睡着了。
腐草终于还是没有看到河。它还没来得及到达,就被大风吹了回来,还遇上了饥饿的麻雀。
“其实河也没有什么,”大椿安慰道,“就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水洼而已。”
“那海就是一片更大更大的水洼了?”腐草问。
“是的。”
对方叹气,“可还是想去看一看。”
“太危险。”
腐草打个哆嗦,“那只麻雀……好恐怖啊。它比我大那么多。它虽然没有你大,但也算是个巨兽了。——你把那只麻雀怎么了?”
“被吓跑了。”
“啊。”
“大鹏比那只麻雀大得多。”大椿挑起话头。
腐草来了精神。“大鹏,我听说过大鹏!你见过么?你活了这么久,一定见过吧?据说这是它迁徙的必经之路。”
“是的,我见过。”大椿摇动树叶,“当它从天边来临时,翅膀下涤荡的大风会吹散千里内所有的云朵。而当所有的雾和云都被驱走,你就能看到九天之上它的双翼,比绵延的山脉还要颀长。”
腐草看向天边的浅浅的山影。“有那么大?”
“比那还要大。”大椿说,“这是经过了九万里的缩小之后展现出来的轮廓,是月亮在露珠上的缩影。真正的大鹏是那么的大,以至于这世上没有一棵树能承担它的重量。所以它要栖息在海中,背脊宛如漂浮的岛屿。”
小虫呆住了,“那么大!比你还要大?”
“我在它眼里不过一根多枝的芦苇。”
“呀。”腐草充满向往之情。
大椿想了想,“你想听故事么?”
“甚么?”
“当我还是颗种子的时候,曾随着大风旅行很久,沿途见识过许多有趣的东西。”大椿说,“你想听么?这样你不用跋涉,也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
“想!”腐草向前一窜,落在它惯常呆的那一条树缝里。
于是大椿开始讲了。
它讲了白银的草原和黄金的树林。
它讲了云上彩虹铸成的城市。
它讲了落雪时分载着回忆列队旅行的蒲公英。
仿佛站在这里,就可以四处远航。
可一直假装忘了坦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它而编篡的幻想。
“大椿,永远究竟有多远?”
地上落叶成堆,头顶还存有一片青黄的树盖。夏风渐渐凉了,可依然是夏风。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去。
“什么?”大椿没有听清,又或许腐草的声音太小了。
“你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么?”腐草提高声音,“那时候我还年轻,正被一只麻雀追着……我问你永远究竟有多远。你回答了么?我记不清了。”
大椿沉默地看着它。它在它身上看到了苍老的刻痕,而影子里似乎有死亡尾随而来的足迹。它的尾灯就如冬天里坠入群山的白日。大椿忽然想落泪了,可腐草正问它问题,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它没有旁的精力用来哭泣。
可是大椿回答说:“我记不清了。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啊,”腐草点头,“眨眼间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大椿沉默着。它曾历经成千上万个夏天,草木在一声叹息中枯荣,可没有一个像现在这个一样短暂又漫长。短暂得似乎光华一瞬,不曾有过;漫长得激起前后数万年的浮光掠影,握住了今后所有的存在和回忆。
“你知道,在你之前从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大椿说。
腐草有些困惑,“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
大椿耸耸肩,一时落叶如雨。它想说:其实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啊,都是为你而存在的啊。我就是一棵难闻而孤独的树,每天看孤独的日出,每天看孤独的日落,每天都这么孤独地活着。所以才要编出那么多谎言把你留在这里。我这么自私,活该之前孤独,活该之后孤独。
它一言未发。
腐草无视了它的沉默。“我听说大鹏就要来了。”它看一眼大椿,平静地说,“我要乘着它的风去向南冥。”
“甚么?”大椿呆住。
“夏天就要结束了,大椿。”腐草坦然,“如果我再不做出尝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大椿想说:你不能去。
“我很感谢你,大椿,真的。你是我一且唯一的朋友。”腐草喃喃,“这个夏天我活得很开心,遇到你是我的生命中能发生的最好的事。但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么好,怎么能不出去看一看呢?”
大椿轻声说:“我害怕……我害怕你回不来了。”
它们都心知肚明。
腐草忽然笑了,拍拍它的树皮,说:“昨天我做了个梦。”
“嗯?”大椿顺从地跟着它转移了话题,但仍心惊胆战。
“梦里我变成了大鹏,在九万里的高空飞翔,地下苍茫。突然我看到一片了无边际的碧绿色,狂风掀起树叶的海潮。我想这棵树可真大真高啊,再过几年就要碰到我的肚腹了。然后我就醒了。”它说,“那棵树就是你啊。”
“我可没有那么高大。”大椿说,“而且你也不是大鹏。”
“对。可这是个好兆头,不是么?”腐草自言自语,“只要我抓住你的一片树叶,就可以乘着大鹏掀起的狂风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沉默。
腐草叹口气,“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区别只是目的地而已。与其直接前往地府,我不如先飞向天空。”
许久。“我想你是对的。”大椿回答。
当夜,大风北来,携来三千里外的海水和积雪,摧枯拉朽一般撸下所有幸存的秋叶。北方天空上的繁星逐渐被吞噬殆尽,仿佛有巨兽从夜空上经过。两点淡蓝色的光源如皎月一样闪亮,散发出锐利如鹰、浩荡似海、绵长若山峦的光芒。
那是鲲鹏永不闭合的眼睛。
“它来了。”大椿说。
腐草躲在避风处,趴着一片残存的树叶。“大鹏?是大鹏么?”
“是的。”它沉重地回答。
狂风依旧在怒吼,可它们二者之间的空气似乎安静下来。
腐草:“我猜这就是离别了。”
“是的。”
又是沉默。
“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它轻轻地说。
“……好。”
“那我就把再见留到我回不来的时候吧。”腐草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大椿。”
“也很高兴认识你,腐草。”大椿喃喃。
那片树叶被风吹走了。
一切都重归宁静。
这种昏睡般的宁静持续着,直到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在那个夏天,大椿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久得腐草回不来了。
它已经回不来了。
它已经没必要等待了。
终于有精力哭泣了。
一霎时,碧绿的树叶枯黄如雪,零落如雨,淹没了百里的土地,留下一片支离破碎的晚空。
“再见。”
回忆渐渐尘埃落定。
第一缕晨光擦亮天际线的时候,大椿听到一声问候。
“嗨!”小而透明。
接着它看到树根旁的草叶上停着一只小虫,它扬起小小的脑袋,触角在微湿微凉的微风中微颤。
“你好。”大椿回答。
我是虚妄山神,火星荧惑。
我在天上有许多大差事,回家之后喜欢种花养草打狗遛鸟。我曾在自己的山头上种了一棵好树,年岁很长,味道奇异,适合当门神,性价比极高。据我多年观察,这是一棵臭椿树,由于寿命太长,所以反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慢,我问它一句话,要三年后才能等到他开口,十年后才能等到他说完,期间煎熬难以想象。是以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与他聊天的打算。
神奇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开始,这棵树竟然开始喃喃自语,一句话大约要用七八年。然而虚妄山上长年春夏,只有大鹏经过时才寒风凛冽,估计它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缓慢。我一时好奇,听了百年,大约是在同什么人说话,但答语过于简单,也推不出前因后果。更奇的是,每当雷雨天气,此树总会神经错乱,暴跳如雷,任谁踏入树荫之下必遭乱枝打出。我的看门树又多了一项新本领,我甚欣慰。
后来我偶然间拜访暂居北冥的朋友鲲鹏,听闻一件奇事。说是他在此历夏时做过一个长梦,梦中自己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丝毫不记得本来身份。梦里还有一棵向西绵延百里的大椿树,虽从不说话,但鲲鹏觉得它一直在听,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说东说西,说白银的草原和黄金的树林;说云上彩虹铸成的城市;说落雪时分载着回忆的列队旅行的蒲公英。
“它那么孤独,哪里都不能去,我忍不住讲一些故事安慰他。”大鹏耸肩。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我就醒了。”
“你知道,我山上就有一棵老大老大的臭椿,它常常自言自语,雷雨天还会发疯。”我说,“与你讲的这一棵十分相像。”
“你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是很像。”大鹏沉思,“不过天下的椿树有这许多,说话又那样慢,又怎能确凿呢?何况梦中的东西,本来九分都不是真的,可能只是我的妄想罢了。”
我想了想,说:“说不定此刻的你才是在梦中,梦里你是只鲲鹏,正在与虚妄山神聊天;而其实你是个萤火虫,正在大椿树上打盹。”
他笑笑,“是啊,说不定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那棵大树旁边了呢。还真有点怀念那个梦中的夏天。”
之后的几千年,我零零碎碎地听完了大椿树的自言自语,整理出了上面的故事。其实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它一个人的想象而已。腐草离开的第三个夏天它才能回应出一个“你好”。可那是个连说再见都太晚的时节。
它不停地重复那个夏天,假装那只嘴贫的萤火虫还在身边。
最后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椿,永远究竟有多远?”
三年后,它开始回答。
七年后,我听完了他的答案。
“永远就是我到达它身边所需要的时间。”
“所以‘只要它在身边,瞬间就是永远’么?”
我转过身,惊讶地看到人形的大鹏站在那里,淡蓝的眼睛被夕阳染黄。
树叶忽然间无风自动,仿佛浪潮一般涌向他。
“其实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回答了。”他走过我,仰头看着在晚霞中泛黄的大树,轻轻地说:
“嗨。”
刊于上海作协《萌芽》杂志2014年第十一期
作者为高三文科实验班学生,写于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