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爸爸是一名普通的电影印片员。1米73的个儿,背有些驼;脸有点儿长,一生气起来格外恐怖。他不爱说话,做事的时候会在嘴里包一口气,紧抿双唇,那个时候看去他的脸像个鼓鼓的小气球。他难过的时候,还是不说话,只是腆个肚子,不停地搓手,眼睫毛就无规则的快速扑闪。

可以说,他是个太老实的人。

我3、4岁时,他第一次做生意就被最好的朋友骗了17万。我记得那个时候买一版美少女战士的贴画可以把整个铅笔盒贴满,只要2块钱。但爸爸欠了一屁股的债,妈妈没有抛下我和他,他们卖了房子天天在外面打工,并且把我送到了奶奶家“避难”。这一住就是8年。

妈妈间隙会来看我,但父亲可能三个月才来一次,我只知道他在“拍电影”。那段时光,我很孤独,奶奶有她的邻居和朋友,其实不怎么理我的;玩来玩去我只有一个洋娃娃,头发都快掉光了,其实我多想有条小狗。

我记得那是一个临近圣诞节的日子,傍晚奶奶还是照常要饭后遛弯,我第一次跟她出去。我们在双安商场闲逛。我就那样逛到玩具柜台。我看见了一个给洋娃娃换穿衣服的套装,价格是全商场最低价99元。我拿起来,用食指在透明塑料盒上摩挲,仿佛能触碰到金丝线的裙摆。后来几天都连续去商场看它,每次都是拿起来掂量,每次都有不同的重量。最后一天,我依旧拿着它爱不释手,刚好有对中年夫妇路过我,女的看见我的食指,就扯着嗓子嘲讽道:“哟,拿起来都舍不得放了!”我赶紧把盒子放回原处,没有和奶奶打招呼就一口气跑回了家。路上哭了许多泪。

但值得人兴奋的是,爸爸每个季度看我一次,不分天气都会带我去吃双安商场吃冰淇淋。那个时候6元的“小青蛙冰淇淋”对爸爸来说是巨大的负担,但我仍旧坚持着这一习惯,算作是我对他的报复。冰淇淋很大一碗,上面有三个不同颜色的冰淇淋球,还会撒很多巧克力屑,我每样都吃几勺,搞的整个碗黏糊糊的,就花着嘴冲我爸大吼,“吃不了啦!”爸爸也不惊奇,接过我的碗把剩下的已经融化的冰淇淋喝光,再把脆皮盒啃掉,嘴角残余着美味。

我快到六岁的时候,爸爸刚好找到了稳定的新工作,晚上会在电影厂守夜,白天会去上技校。

于是六岁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当时很流行一种有把手的削笔刀,很高级,能把笔削得很尖,但是一台要一百多。当天过生日时我意料应该还是没有人要来给我庆生。奶奶会照习惯给我炒一盘西葫芦肉片——那是我最喜欢的菜——然后我就一个人吃掉它。当我都上床了后,迟迟不肯闭眼睛。就在这时真的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他脱着塑料雨衣,“外面雨太大了,妈,若若睡了没啊?”

“睡啦!”奶奶有些不耐烦,“这么晚了,跑来跑去瞎折腾干什么!”

“哦。”爸爸哼哼着走进我的卧室,我假装闭紧眼睛,不愿和他对视。他站在我旁边几秒,不知在干什么,然后是一个重物放在床边的声音,爸爸接着出了门。我急忙爬起来,用十指去确定那东西的特征,心里早就扑腾狂跳。我就那样抱着新款的削笔机睡了一夜。

我到了初中后,叔叔有了孩子,爸爸的工作也有了起色,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爸爸每日都是在我起床上学时回家,我放学回家后出门上班。我对他的工作一直很好奇。妈妈每次谈到他的工作时都会说,以后让你爸带你去!

于是我央求了无数次让爸爸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一看。

终于有天父亲答应了。我才有幸第一次看见了洗印车间。

爸爸和其他同事穿着蓝色的麻布工作褂,还有片儿鞋。像是电视里80年代的工人。我掩面而笑。车间里排列着一排长20-30米左右的机器,它们轰隆轰隆的转动,代表了当时中国最先进的设备。爸爸牵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和手指粗糙无比,像是被用过的干燥的肥皂,才握在手里会磨得手生疼。他领我在机器间穿梭,然后进入了一道门。

随着门的关闭,屋内一点光线有没有了。我抬起手尽可能地贴近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拉拉爸爸的衣角,爸爸说:“别动哦。”我老实站在原地。我听见他熟练地打开一种盒子的声音,拿出一种东西,发出“梭梭”的声音,然后是摩擦的声音,盒子被推到一边,几秒钟后是如同订书器的声音,“咔——咔——咔——”后来我知道了这过程叫做暗房接片。

出了暗房,我重见天日,爸爸让我做到一个高椅子上,我耷拉着双腿看他工作:他把一团东西装到机器上,他说那叫胶片,我听到那种呀呀转动的声音,一直震到我心里。爸爸不怎么说话,注视着转动的机器,嘴里包着一口气,脸就变成了小气球,我很想伸出小指戳一戳它。没一会儿片子走完,爸爸利索地拿下片子回到暗房——然后又回来——回去——整个晚上不停的重复。在他有次进入暗房的短暂时间里,我曾下到地面去触摸那些片盒,我用食指摩挲冰凉的银色金属壳子,像是摩挲当年那个透明的塑料盒,心里是一样的滋味,不一样的感情。我半蹲着,两手抠在片盒上,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抬起它。嘴里包着一口气不吐。

那个时候,我才感受到它在我父亲手上的重量,是我无法承受的。

后来有看到爸爸往机器里倒一种紫色药水,叔叔们说:“若若你别碰啊!碰了要中毒哦!”我站在台子上去看机器上面灌药的地方,那里面像水沸了一样咕噜咕噜翻滚。爸爸离开后,我好奇地用指尖碰了一次,灼痛刺来,我赶紧收手,跳下台子,给爸爸留了一张条就回家了。

从那之后,我用电脑找很多爸爸冲印的片子来看,其实更像是期待看到片尾出现“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的字幕。每看到那行字幕我就不说话了,也不兴奋,吸口气包在嘴里默默等它消失。

今天来考试的前一个晚上,爸爸逼我早点上床睡觉,还不到十点我就睡了。爸爸出门上班前推开我的门——我当然是还没睡着——爸爸慢慢踱步过来,多此一举地给我掖了掖被子。我一如那个晚上那样使劲闭着眼睛不愿看他,他好像站在我身边一会,接着是个重物被放下的声音,然后他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我便感到了他那被紫色药水浸泡过的食指划过我的额头——是磨砂膏那样的感觉——把散乱的刘海抚到了耳后。他离开后,我赶忙睁开眼睛,看到床头柜的一杯水,我端起来大喝一口,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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