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小川,这个夏天我想过最多最多的事,
不是你的游泳比赛,不是我的乌托邦梦想,也不是你指给我看的那个红裙子女生。
而是,如果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会,
说什么。
——夏子寒
二
“夏子寒。”
“到。”
“叶小川。”
“……到。”
“很好大家都来齐了噢,今天我们来学习王尔德《道林·格蕾的画像》,请翻到第29页……”
耳边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翻书声,我如释重负地嘘口气,扭头望向阳光明媚的窗外。窗外正值盛夏,一只鸟正蹲在木棉树上哀怨地叫,让人想扔本书过去给它封喉。我感觉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似乎有一点波光粼粼的东西,闪到我的视网膜,让我很不舒服,这难道是一条美人鱼溅起的水光吗?
思绪就这样徘徊着,与那条美人鱼神游了45分钟,铃声一响起,我就好像被拉回现实一样,带着不满与无奈跑出教室。
“叶小川,叶小川,”我沿着游泳池边缘小心翼翼地走,“喂,叶小川,你在哪里?”
“水里,你看不到我?”一只湿漉漉的手碰到我的脚踝,我感觉心脏猛跳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河童?”
“咿,哪有这么帅的河童。”他自水里轻轻一撑、一跳,扑倒在我跟前,缓缓站起身,棕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色泽,我的视网膜又开始痛了。
其实他也不算很黑,偏浓烈的棕色,只有健康这个词最适合他。
他拍拍我的头,轻重适中。“今天老师有点名噢?”
“有啊,反正他叫夏子寒是我,叫叶小川还是我,不过叶小川同学的声音有点恶心。”
“你又捏嗓子应了对不对,”他走去拿浴巾和衣服,“哎,有东西要不要看。”
“随便。”我站在那里没动。
他伸出长长的手把我抓过去,“夏子寒你以为你身体很好,中暑了要麻烦我背你去校医室的,懂不懂?快过来,真的有东西给你看。”
他又在挖苦我可笑的身体素质,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关注这个?从第五次他背我去校医室开始的吗?这个幼稚的男人。
我凑过去,他把一张纸拢成一个扩音筒那样,对着我耳朵吼:“听着——我进复赛了!”
“真的?”我不敢相信,一个非体育生竟然进了复赛?太搞笑了,这所学校的体育生天天训练竟然比不过一个普通学生。
不过想起来,叶小川付出的不一定比他们少,我帮叶小川翘那么多节课,我都快变声了。
“只要我每天都能抽出时间来游,就不会跟他们差太远,”叶小川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这个游泳池其实是很寂寞的,学员们一走,它就平静得像是死了一样,大概也没什么人对它有感情吧,我每天翘课来陪陪它,免得它伤心得把自己蒸发掉了。”
我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水,怎么也看不出它是死是活。“那你,还要不要我帮你补习。”
“随便,我没希望上大学了,毕业之后能当个游泳池的救护人员就好,”他套上T恤,把复赛邀请函小心塞进口袋,过来推我,“走啦,夏子寒,看什么看,里面有鱼啊?”
我瞪他一眼,这个冷笑话大王。
是,很明确的,人人都有梦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梦想那他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叶小川就不是咸鱼。无论落魄还是展扬,他都会这样说:“我只要毕业之后能当个游泳池的救护人员就 好。”
他说话的表情我不想形容,要多淫荡有多淫荡。
还有就是——
这个梦想简直卑微得不像个梦想,倒比较像是个追求。我一直坚信,追求和梦想是不一样的,追求可以实现,甚至容易实现,所以人的一生会有无数个追求。可是梦想呢,梦想是始终存在于你内心最深处的,最华丽、最渴望、最乌托邦,但又永远无法抵达的东西,你的整个人生都将为了实现它而感到无比欣喜和快活。
三
我咬着笔,坐在暑假补习班的教室里,已经不知道神游到了哪个朝代。身后传来打呼噜的声音,我不由得挺直身板。
等一下,如果声音越来越大,会把穿粉红小套装的老师吓到吗?更重要的是,口水,万一睡姿不对,口水会吸附在我的衣服上吗?
呼噜声很平稳,没有意思跌宕,很匀速地进行着。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庸人自扰,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梦想,就是能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然后每次想得正兴起的时候,叶小川这个家伙就莫名其妙地出现,打破我的幻想王国。
举个例子——
“夏子寒,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完全没听到。我发誓,我说过我在发呆。
“夏子寒同学,夏子寒同学?”
教室里一片寂静。一秒,两秒。时间好像鼻涕那样拖不动脚步。我听到身后传来桌椅摩擦的声音。滞重的,缓慢的。我不敢像其他同学那样回头看。但我能够大概猜出。全世界的人面对这一刻,最该有反应的已经飞出银河系了,然而那个最不该有反应的莫名其妙的成了替补。
“叶小川……你站起来干什么?”
我倒吸一口冷气。叶小川,你真的总能给我惊喜啊。
“老师,不是你要我回答问题的吗?”对,就是要这么无辜的眼神。
粉红小套装很无奈地笑,“我叫的不是你,是夏子寒……”
“啊,这样,”他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摸摸乱七八糟的头发,“我还以为你叫我呢,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叫过我一次,真可惜。”
可惜个屁,我暗暗不爽,叫了你你还能睡,你还能水漫金山寺?
粉红小套装的脸也粉红了,她招招手让叶小川坐下,故作矜持地继续讲课,完全忘记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
下课,我把书盖到叶小川的头上做飞机场。“你很丢脸呀,拜托下次选个正常点的方式帮我解围好不好。”
“谁帮你了,”他侧过脸,“你被罚站的话会影响到我的听课质量。” 啧啧。死要面子。影响你的睡眠质量还差不多。我无意识地笑了,就是控制不住笑容,还好他看不到,不然肯定又要骂我变态。
四
学生时期最盼望的两个日子,一个是放寒假那天,一个是放暑假那天。当然要不包括情人节和圣诞节。
我和叶小川,两个黄金单身汉,过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生活。我没有女朋友,他说他曾经有过,好像是上小学三年级,学校举办话剧演出时有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女孩子亲了他的脸。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窃笑。
不是我夸张,我最讨厌这种抒情手法,但是叶小川,是真的,从小就跟我玩到大,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两个混世魔王,叶夏组合,具备青春期最典型的神经病特质,又野蛮又吓人,常常逼得隔壁阿嬷举着擀面杖追着打。
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然后是高中,每次分班他都自己去赵老师要求把我们分到一起,却又不肯坐同桌,只肯做我后面,我很难想象他每天以一种怎样猥琐的目光观察我的后脑 勺。
“干吗不坐我旁边,万一老师提问了我还能帮你。”有一日我问他。
“又不是只你一人会,”他竟然拒绝,懒洋洋的语气让我有拿铅笔戳他的冲动,“你自己好好听课,我才不要被你麻烦得睡眠不足。”
切。我承认我很麻烦。但是,叶小川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们可以想象吗?坐在前排的我,常常要挺直身体来掩护睡着的他,偶尔帮他披件外套,帮他注意老师的一举一动,虽然我斩除了驼背的风险,但是,十几年坚持下来,也是很不容易的。
不是没有过跟他同桌的经历。那还是在初二,想起来也挺久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反馈了语文老师洋洋洒洒一大篇,姑且叫它作文,可是我们都知道作文不是这么写的,应该写成八股文那样,老师才会喜欢,会把它贴在小黑板上面给人欣赏。我把熬夜写出来的作文给老师看了,那个金丝眼镜老师,竟然非常感动,不仅在全班面前夸奖我,还顺便批斗了一下平时不肯交作文的几个同学。难道金丝眼镜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会伤害同学间感情的吗?就算他不懂人情世故,也该明白做人要低调吧。他这样要我怎么混啊。
果然,一下课,那一群小恶霸就围过来,嚷嚷着要看我的作文,我不敢反抗,他们人多力量大,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篇《我的梦想》被撕成碎片扔到地上每人还要踩几脚,他们把我围成了一个圈,我低着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到处都是黑糊糊的一片,我感觉手心都滴出汗了。突然,就那么一瞬间,前方光明了,确切地说是畅通了,我抬头,看见叶小川,刚上完厕所的叶小川,手还没擦干的叶小川,我看他他却不看我的叶小川,就这么甩着手上的水珠,在我面前狠狠地和那群小恶霸打了一架。女生在尖叫,课桌被掀翻了,草纸色的数学试卷撒了一地,我看到离我最近的那张,写着夏子寒59分的那张,数字“9”的漩涡里渗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色,把“9”涂满,看起来就像个“0”。
无所谓,它再怎么涂改,我还是不及格。就像叶小川再怎么帮我,我还是受了伤,被学校处分。
站定了满满一操场的学生和老师。教导主任拿起话筒。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
我死死盯着站在台上沉默不语的少年。额头上的绷带,脸颊上的创可贴,嘴角的淤青,眼神却很坚定。目光游移到我身上时变得温和,似乎在抚慰我慌乱不安的内心。
那一刻我确信,他把整个世界的好都给了我。我的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涌出来,热热的,烫疼他脸上的伤。
“现在通报年级处分决定:初二7班叶小川,于三月三十日在教室与同学发生争吵,最终打伤同学曾志平,门牙脱落……”
果然,全校都被这个外表阳光内心暴躁的男生震慑了,没有人敢和他说话,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的同桌换位子了,他的旁边空荡荡,于是我偷偷趁他熟睡后转移到他身边。
“其实那时候我都不在乎,你干吗哭得好像我死了一样。”多年之后他跟我说起这一段往事。
“你知不知道,”我用力抓紧他的手,“他们都怕你,就不会跟你玩了,多可怜。”
他一愣,望定我,似乎想从我的眼中看出点什么。
我承认我的目光不坦然,躲躲闪闪逃避他认真的窥视。
“那又怎样。”他不看我了,扭头望向窗外。一字一句说得很缓慢。“我,又,不,在,乎,他,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越来越注意窗外那棵树。简直不像其他单纯的植物。它高,粗细适中,不胖也不瘦,海拔和腰围的比例恰到好处。就像……睡在我身后流口水的男生。
叶小川。熟悉得有些恐怖的名字。
说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忘了,大概是有女生把信交给他那天开始的吧。
原来那小子,也还是有挺多人欣赏的,为什么我没发现呢?难道已经像传说中的相濡以沫般习惯彼此的存在了吗?
白痴,我又在想什么?
我的脸有些烫,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他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
叶小川是真的长大了,没有跟我打声招呼,就迫不及待地跑在了我的前面。他长得很高,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而且我打赌他还会继续长,我甚至能听见风华正茂的少年熟睡时骨骼疯狂生长发出的喀喀声。如果你也看过《动物世界》之类的科教节目,你会觉得一棵小草刹那间冲破泥土昂向天空是一种多么令人感动的姿态。
仅仅就这样静止的叶小川也感动我了。他的脸部线条很明亮、流畅,不拖泥带水扭扭捏捏,可以贡献给美术社。他的纯黑的头发,发质坚硬跋扈,一点也没有我的柔软细致,但是男人的头发要那么软趴趴干吗?他有腹肌,我偷偷观察过他做仰卧起坐,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他刮胡子常常粗心刮破皮肤,就自己随便找一块创可贴贴上,也奇怪从来不感染,身体素质好到令人发指。还有就是,他是宽肩男人,女生公认最有安全感男友的特征之一。不知道要经过流水多少次冲刷和撞击,他的棕色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健康的光彩。一闪,一闪,亮晶晶。我开始怀疑某天的美人鱼是否就是他,或者,那又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庸人自扰。
“喂,你干吗回过头来又不讲话?”
“……因为脖子一直对着前面会很酸。”
“噢,那要不要我帮你揉?我揉功不错的。”
“不要了,你继续睡吧。”我扭过头,望向窗外那棵树,果然盛夏是他最好看的时候啊。
他跟随我的目光,睡眼蒙眬。“夏子寒……”
“干吗?”
“今天在操场跟你打招呼的那个女生,隔壁班的,跟你很 熟?”
“还好,她说她喜欢我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
“那你也喜欢她咯?”
“神经病,她没说喜欢我……”
“爱屋及鸟,快承认,她喜欢你吧?”
“……神经病,是爱屋及乌。”
“转移话题,你心虚。”
我才不心虚。
“喂,夏子寒……”
“干什么?”
“那棵树……没见过,是什么树?”
“木棉吧,应该是木棉。”
“为什么我觉得像梧桐?”
“神经病,小学周围长一圈梧桐,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咦,是吗……”
一下课我就跑出教室,我也很无奈为什么一下课我总是奔跑着。
图书馆。
“木棉,木棉科落叶大乔木。树形高大修长,枝干舒展,花红如血,盛开时叶片几乎落尽,远观好似一团团在枝头尽情燃烧欢快跳跃的火焰,极有气势。有清热利湿解暑的功用。树皮有祛风褪湿、活血消肿的功用,根有散结止痛的功用……”
我合上书。实在看不出来,它那么有实际用途,在我的印象里它一直是自命清高自负到极点的诡异的树。
说它诡异,是因为,春秋冬它是绿色,生长旺盛的墨绿翠绿淡绿。到了初夏,一切又会不一样。它开始释放它的魔力,一点一点,把内心最邪恶最妖娆的气质解脱出来,把绿色赶尽杀绝,光秃秃的枝头兀地绽放鲜艳魅惑的花朵,干柴遇烈火那样奋不顾身熊熊燃烧。颜色单调却不低调,就像两个男人混在一起的青春。简直是酷到骨子里。
我想了想,决定借这本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五
如果说,每一个讲述青春期躁乱不安的故事里,都应该有三个人,那么我夏子寒,加上叶小川,好像还少了一个。
于是窗外那棵木棉树开到极致绚烂的时候,安丝雅出现了。
“你动作很慢呀,每次你一来比赛都完了,你还来看屁啊。”叶小川很不爽地瞪我。应该的,应该的,我确实就有这么慢吞 吞。
“快说,这次又有什么借口。”
“隔壁班那个跟我打招呼的女生过生日,我跑去吃了她一块蛋糕。”我边说边帮他洗毛巾。
他的神情瞬间呆滞,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喂……你知不知道你跟我妈的行为举止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他回过身,故意用力擦着头发,水珠弹到我的脸上,“哎,夏子寒,我说,以后我娶了老婆,你来帮我看儿子好不好,我妈就可以放假 了。”
我愤恨地抬头看他。哈,凭什么,凭什么我照顾你十几年,还要照顾你儿子?莫名的怒火被点燃。“连女朋友都没有,少跟我扯。”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拧干毛巾,却这么使不上劲。
“谁说我没有。”他不服气。
“要是有,就指给我看啊。”我不客气地回敬,冷不防被他一拽,两个人跑出更衣室。
“干什么?”
“给你看,就是那个,穿红裙子的女生。”
“哪个?”
“喝水的那个。”
我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楚。
看着了。
正在大口喝水的、穿大红色短裙的女生,齐腰的长发,没有穿校服,上身是米色衬衣,黑腰带,白球鞋。看不清楚面目,但是感觉不丑,或者说她四周有一股很独特的气息,让人分辨不出本质。
她好像也看到我。
“我来介绍一下。”叶小川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她是我的女朋友。安丝雅,巨蟹座,舞蹈社,文学社。”
名字听起来像某种卫生巾。我摩拳擦掌,退后一步,怀有敌意地看着她。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你是夏子寒。”
“咦?”
“大名鼎鼎,”她把空水瓶扔进“可回收垃圾”筒,“校刊上看过你的文章。”
我莫名其妙地气结,不知为了谁,只紧紧抓住叶小川的手,“为什么刚刚才告诉我?”
他摆出很无辜的样子。
对,就是要这么无辜这么纯洁的眼神,才能掩盖你的所作所为,你的荒诞可笑,你的一意孤行,免得我突然发狠冲上来掐死你你都反应不过来。
“夏子寒,刚才你没有看我的比赛,我拿了第三名,她跟我告白,你都没有看到……”
“没兴趣看。”我只想快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他没有来阻止我。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来阻止我。他温暖湿润的大手,被我挣脱了,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还存在着一双白皙修长的小手,那是一双异性的、充满诱惑的光滑的手。那也是人类最原始、最直接、最有效、最纯洁的欲望。
六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传说古时候,心里藏着秘密的人,会跑到树林里找一个树洞,对着树洞说出秘密,然后用泥巴将树洞填上。《2046》里,梁朝伟就是这样对着树洞吐露自己的心事。一个秘密的存在,可以毁灭一个人,除非他有足够强大的内心。要对着一个树洞,一字一句地说出内心深处最晦涩、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植物的美德是包容,它不会嘲笑你,也许会在心里默默惊叹,但是它永远也不可能说出去。我找不到树洞,我真的不懂,对着一个丑陋的树洞可以说些什么?
笔记涂得天花乱坠,我数了一下叶小川的名字,一共是11画,而夏子寒是25画。11和25,两个单薄的数字摆在一起,看不出有什么端倪。那,它们到底有没有联系?有没有公共点?有没有交集?那——可不可以有?我咬紧笔盖,突然觉得自己有强迫症。
自从上次遇到安丝雅,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躲避着彼此,仿佛在躲避一个禁忌。我们,一直在玩冷战。我就像一条被海浪使劲冲刷的鱼,搁浅在沙滩上,烈日灼干我体内最宝贵的水分,我快变成一条鱼干了。
我到底在在乎什么呢?在乎这十几年的友情?在乎他先斩后奏的态度?在乎他吓到了我?还是更无厘头——在乎他比我先有女朋友?这一切迟早要发生的,我说的这一切,指的是循规蹈矩的生活:恋爱,结婚,生子,当一个好父亲。这是人类生命循环的自然规律,规律是不可能被改变的。而我,也终究要走上这条路,没有什么会被改变。可是我们,已经被改变了。又或许,改变的只有我。我一直认为,是人们不停地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而事实上,是所有的人都在,只有我一个人离开了。
叶小川,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
安丝雅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很猥琐地吃着吉士汉堡,番茄汁涂了满嘴。
她递张纸巾给我,笑眯眯地看我吃。
互相观察不是罪,我发觉就算看清了本质,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长得很有性格的美女。很好,性格美女和性格型男的配对指数是可观的。
“安同学,你有事?”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我很好,”我犹豫了一下,“不用陪叶小川?”
插句嘴,我说这话的时候绝对没有勾搭任何酸性的物质,只是听同学说过他们是一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
她一愣,瞳孔明显收缩了,眼里布满了一种看不懂的情绪,像蜘蛛丝那样附着在她漂亮的瞳仁表面,蒙了淡淡一层:“他要去练习游泳,不准我陪。”
奇怪,从前叶小川是拼了命劝我跟他一起翘课去游泳的。“那……”我小心地问,“他现在还好吗?要升高三了。”
事实上,这才是我要问的重点,因为叶小川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过补习班了,座位一直都空着,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报过名。 安丝雅笑了,笑得很古典。“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应该知道他的梦想,考不上大学,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他游泳最擅长自由式,他的人生也很自由。”
——“我只要毕业之后能当个游泳池的救护人员就好。”
这确实是他一贯的作风。
安丝雅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心里去。“夏子寒。”
“嗯?”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对吧,你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头,“我想说,就算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也不一定了解他,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有多少秘密不愿讲,就连你都不一定知道。但是,旁观者清。”
旁观者清。安丝雅,一个看似温和的女生,在这个凉风习习的下午,跟我讲了一段诡异深奥的话,我还来不及揣测它的涵义,可就几乎把它忘光了。也许当人类面对最紧张、最重要的东西时,会不自觉地把它忘掉,就像我临考前苦背的历史和单词,没有一次能记起来过。而安丝雅的话,我只搜索到一个词:秘密。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过叶小川。15天,360小时,21600分钟,1296000秒。最悲哀的是,我,还是没有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没有他跟我一起吃饭,没有他跟我一起回家,没有他突然从我身后掐住我的脖子,没有他揉乱我的头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面镜子。没有他整日烦我,或是我整日烦他,日子突然变得很艰难。
安丝雅说得对,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是,一直是,永远都是。这种“最好”,带了点神秘和宿命的味道。
五月天的《纯真》代替叶小川陪伴了我整个夏天,我想说,在叶小川的心中,夏子寒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冥想狂?或者压抑狂?
我反省自己的错误,是否真的太依赖于叶小川了,依赖我最好的朋友。更可笑的是,我竟然不只满足于把他当成我最好的朋友。还有,别的,纯粹属于我臆想中的东西。我内心深处被封锁的秘密。我毫无用处的尊严和清高。我不敢丢弃,它们是我最沉重却也最安全的盔甲。我终于做下那个决定。
七
暑假补课很快结束,窗外的木棉花不断地飘零,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走在路上,随处可见被踩踏的凌乱红色。
开学那天我们约在老地方——天台见面。
“你好像又高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看着我,“夏子寒。”他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看你,丢下我一声不说就去谈恋爱了,我还以为你死 了。”
“嗯。”
“你这个白痴。”
“嗯。”
“以后再恋,起码,跟我说一声吧。”
“嗯。”
“你能不能把扣子扣好,第一颗怎么和第三颗扣在一起。”
我想伸手帮他扣,却被他用双臂搭住肩膀。
动弹不得。也不想动。
在无声之中你拉起了我的手,我怎么感觉整个黑夜在震动。这是《纯真》1分15秒时出现的歌词。
“听安丝雅说,你好像有心事。”
“她乱讲,夏子寒。”
“嗯?”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喜欢上隔壁班那个招手女?”
“谁是招手女?”
“就是那个总跟你打招呼,傻乎乎地招手的女人。”
“哦,你说她,没有啊。”
“我觉得她很好。”
“那你去追她咯,反正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我把脸侧过,没有回答。
我到底喜欢谁?我喜欢谁?那个长久以来占据我内心的秘密,那些不断给它暗示的惆怅的岁月,我,夏子寒,从开始到现在心里都住了一个很特别的人,特别得让我不想说话。
“喂,那你到底喜欢谁?”叶小川看着我的眼睛。“夏子寒,你的瞳孔变大了。”他说。
“什么?”
“书上说,看见喜欢的人,瞳孔会变大的。”
他竟然还会看书。
“……嗨,真的假的。”
“夏子寒。”
“嗯……”
“你是不是很在乎我?”
BINGO。
原来。叶小川,原来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也许是刚才,也许是很久以前,也许,也许,是你为了我打架那一天,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那个只对我温柔的少年,让我放声大哭,让我想起自己也许是一株脱水的植物。
可是一直都不说……
智者说,每个时代的少男少女,在社会家庭普遍的观念允许恋爱之前,他们都要忍受青春躁动带来的不安与折磨,于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常常住着一个要好的朋友,往往是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同学,有同性也有异性,彼此默默地保持着一份纯真的热烈的友谊,散发暗恋般的芬芳,天真干净。而一旦长大各自恋爱后,友谊还是友谊。 这就是成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