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一种遗忘，悲伤如割，欲语无言，以死为报的爱情毕竟少数。

——文前。

同学把手机递给我，说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心下诧异，确定是她无疑，这才走出教室接电话。入耳便是她很冲的语气问我在哪要我回家，我不自觉地就顶，我在上课我不回去。她的下一句话就软了下来，说，你现在快回去看看你爸在不在家好不好。我一愣，怎么了。她又急了起来，我打了他十来个电话他都没接，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你现在回去看看他在不在吧，我跟你老师请假，你快点。我当时不太情愿，说好麻烦。她不说话有一阵了，我忙回答，好好好。

收拾东西我就离开学校了，走在路上我一向喜欢发呆，什么也不想。刚出校门，她来电话催我。离家还有一半路程，我又接到她电话，他到我这来了，他手机落在家里了，你回去上课吧，没事没事了。心里无名火一下就上来了，你有病吧，我刚出学校。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回去上课吧。然后我只是挂了电话什么都没说也没听她解释。

我实在讨厌返回的路，只是这一次，我没有放空自己。我听出来了她的心急，只是未能体会她心里的担忧，她只是没联系到父亲，为何如此心忧。忽然想起过往只要父亲晚回家，她便问遍亲戚好友他有没有在他们那。这不是过于限制父亲自由吗，他怎么受得了。等等，等等，哮喘。

我居然忘了这个，父亲前几年检查身体，身体确诊不佳，风湿病患了好多年，一到刮风下雨腰也说不出的难受，他走南闯北去过好多地方，他说他想走走西藏，但是最后只是我跟哥哥同行，没有他。他说他年龄大了身体不好真可惜，这辈子他还是想走走西藏啊。他打小就是我心里的英雄，高大伟岸，很多时候都是她在家陪我，他总是出差，然后带一堆东西我笑得咧嘴，她却没有那么开心。似乎她不是很难理解为什么他喜欢去那么多地方，只是她支持他。

父亲的哮喘是后来的事，这么久我也没见他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咳出血。高一那年寒假下了一场雪，父亲只要外出就总被她唠叨，说年龄大就不要到处跑，他笑着摆摆手，我身体哪有那么差。其实他一年四季都很注意保暖，冬天身上衣服总是加上好几件，大件搭小件，所以我也总问，你睡一次觉麻不麻烦。我捡起了这些小事，它们都被裹着暖光，所以她肯定是担心他吧，担心他在外面出什么事。

是了，就是这样，怪不得上次我只是把父亲手机放在我床上，他找了好久，直到我回来我才说在哪，他因为这事却怒面待我。我大概懂了。

过了几天，我回到家，她向我解释。

一如所想。

她说她好怕他年龄大了在外面摔了跤什么的，如果边上没人手机又没带，我们怎么办。她不会说什么很动听的话，一句怎么办就包含了女人家所有的柔肠百转。

记忆如此昌盛，我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他们之间年龄差距甚是大，父亲是再婚，父亲同他前妻是父母说定的婚事，他别无选择，婚后生活一直不佳，只好选择离婚。他总是说，那是一段不畅快的生活，了无生趣。后来的父亲相了几十次的婚，短短一年。我问，你急着成亲干嘛，他说，总要找一个老来伴吧。听他说最后一次相亲的时候，父亲还让母亲给那个人买了水果，我听到自然愤愤不平，你当年怎么这样。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相亲了，他开始对她好，后来的事情水到渠成，我也问过她，你为什么答应他呢。母亲说，就是因为觉得他人好。当真是淳朴至极的想法，父亲的理由也只是因为觉得她勤劳诚实，我知道父亲一向喜欢诚实的人。

可是后来的事情曲折了好多年。双方家里人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无非是年龄差距大，贫富不等这样那样的问题。

在他们看来，父亲母亲还是一意孤行了。外公外婆好几年没让母亲回家，父亲这边的姐姐也没怎么同父亲有过交往，他们就搬了地方住，中间颠沛了几年，以至于我出生之后也是跟着无所定居，这也就落下了病根。我不忍看到辛酸的故事，好在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偶尔听到他们提，姑姑这几年会跟父亲联系了，或许也是看到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十来年的婚姻也走到现在了，如何不算好好生活呢，也便信了他们是真的要在一起。

记忆里他们也会争吵，只是不会像其他家庭摔坏东西砸碟子裂碗，只是冷战，只是父亲的早早睡觉和不理睬，她身上有种非凡的气质，那就是包容。虽然她很多时候都是火爆脾气，没什么大雅，声音不小，不会看书写字，只是她脾气好，心态也是。我爸说过，你以后也要找一个脾气像你妈一样的男人，不然这生活过不下去，如果找到一个像我一样的，那就是天天柴米油盐争吵不断。

到这几年，她总问我，如果我跟你爸爸离婚了，你会跟谁。我说去去去，不要老提这些有的没的。可是她总是会追着我问。有一次问得我急得掉眼泪，她就没怎么再问了。他们感情这么好，不常吵架，为什么会提及这个问题，当然我也不敢问父亲。她有头晕的旧疾，一年总有那么几回在床上起不来，被父亲送到医院吊点滴，近几年也是接连几次在外面就晕了倒下来，我没有遇到过她那样的时候，好在父亲每次都在，或者及时赶到。前些年我很少懂他们的心思，长大了这才慢慢理解，她之前不只一次说，当初真不应该跟你爸爸结婚，现在还有两个小孩，不仅苦了我，连你爸爸都为你们心心念念，本来他该是享受的年龄。父亲也说当年不该冲动跟你妈妈在一起，现在害她那么辛苦操劳。

其实他们心里都懂吧。

清明时节，他脱离大队伍，跟叔叔在清明之后单独出行，他说他要去直系祖宗那儿走走，说说这些年的生活，谈谈有生之年的念想，我猜，其中一个肯定会是，但愿家人平安，不求荣华满身吧。我能想象得到他默默说这话的虔诚姿态。我一向都是向朋友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叫程平平，前程似锦的程，平安结的平。”我企盼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中，遂了他的愿望。

你要相信，如果两个人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是生命里非常重要的那个对的人，无论外界如何反对说你们不适合，旁人如何阻挠说你们那么爱吵闹不如分了好聚好散，但是你知道，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放手，因为他注定要陪你一唱一和过一辈子。

不言中。

快去开门，你妈妈回来了。

算了我去开我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