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奔腾的江水,看见满目的疮痍,从浪尖泡沫的虚影中窥探自己过往的韶华。
这韶华,分明也同那泡沫一样破碎在风口浪尖。
而她望向远处,仿佛望见了某个明黄色的身影在重重的护卫下仓皇地逃向南方,面对即将到来的金兵铁骑,竟连天家威仪也顾不上许多。这样的君王呵——她在心口泛出血液一般无处不在的流淌于身体各个角落的悲哀与失望,在嘴角逸出一丝悲凉的苦笑。她仿佛看见国之不国的命运阴云笼罩在这片神州大地。
然后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
纵然荒草丛生、满目疮痍,依然无法掩盖这是她生活了这么多载的地方的事实。
曾经的都城,现已狼烟四起,支离破碎得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它往昔的繁华。
只有她的梦,还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曾经的山河浩荡。
她立在江边,茕茕独立,用着最执着的目光将这里的景象刻入脑海。
很多年后她垂垂老矣的时候回想起这一刻,还感慨于这时的她用着怎样的绝望将这个朝代的耻辱一笔一划地刻入了灵魂之中。
她不愿南渡,不愿沉醉于南方的歌舞升平,不愿忘记过往的国仇家恨。
可是她心中的信仰、也是这个朝代的信仰,早已渡江而去。
她终于长叹一声,踏上南渡的船只。
船浮在水上。
她的心,沉在深渊里。
她的行李绝大多数都是古籍与金石。她隔着包裹将手放上去,仿佛有不切实际的温度让她的心重重一颤。
这是她舍了命也不能舍下的物件,是她与丈夫为数不多的留下的证据。
赵明诚,赵明诚。
她于唇齿间逸出这样清浅的叹息,隐约又想起那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岁月。
那个时候,国之大义尚且不是现在的摇摇欲坠。
那个时候,她的生命还尚且是一片的阳光晴好。
她记得他掀开盖头的刹那,自己的脸颊在一瞬间染上火烧云的色泽,与往日她蹴罢秋千、姿态慵懒时遇上生客的羞恼不同,她此刻有些欢喜,有些期待,还有些许的紧张。
这个叫赵明诚的男人,此刻起便是她的……夫君了吗?
思及此处,她悄悄地将目光上移,却正撞上他含笑望来的目光。
丰神俊秀的公子笑着轻唤:“娘子。”
刹那是空影落纤娥,是春烟淡相和,是顾盼眼儿睃。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她醉在那一夜的春风里,也醉了一生。
后来她渐知,她的夫君竟与她有这么多的相同之处。
两人皆爱金石,爱极了在那古老神秘的碑文中自寻欢乐的感受,仿佛手指触摸上去便可回到无忧无虑的远古时期。他尚在太学,二人各自的家族也素来贫贱,饶是如此,每逢他初一、十五告假返家时,也会去当铺典质几件衣物换些银钱,再去相国寺市场购置碑文果实,然后带回家来与她共同把玩鉴赏。即使是后来两年,他入仕后,他们的生活依然简朴却韵味悠长,甚至立下了。
两人亦都博学广识,于是常常相对而坐,泡一壶清茶置于桌上,比起记忆力。一个问典故出处,一个答之并告之这本书在书架上的位置甚至页数,如此往复,答不出的便倒一盏茶于衣袖之中,于是小小书屋是二人情意渐浓、茶香四溢。
那时候的她,尚且不知道岁月是不肯予她长久的温柔的。
父亲被卷入元祐党籍,朝廷颁令于是偌大一个汴京城,她却被迫与他两相别离,去投奔被遣归的家人。好容易大赦天下,她回京与他团聚,他却又被卷入政治斗争之中,成为埋足其中的被牺牲的棋子。
那时候她想,就这样屏归乡里,和他一起过一辈子也好。纵然没有车马衣裘皆富贵的丰裕生活,却是居于乡里、平静安宁。
金兵的入侵却将她平凡的梦想粉碎得一干二净。
她只见王朝古都原本熙熙攘攘顷刻人走茶凉,只见一国之君惊慌失措匆忙南渡,只见乌江之水滚滚东流葬尽英雄情仇,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愤然而吟后,却是他缠绵病榻、舍她而去。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自此她的世界只剩下风刀霜剑。
曾经白墙黑瓦、花前月下,如今金戈铁马、羁旅天涯。
她终于明白,朝代可以起落,家国可以兴亡,江山依旧是江山,却更了名改了姓。而这样的风云变幻,她有心无力。
她又看向了船下的江水。
江水浑浊得像是她的命运。
她在这一刻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舍不下曾经的都城,因为那座城承载了她此生最好的时光。
可她也知道自己必须舍下,为了追随朝代的主人,为了保住他与她共同的珍视的金石。
南渡之后,她的颠沛流离并未停止,甚至愈发甚矣。
举目四望是凄凉,她再也寻不回当年激扬文字的意气风发。那些年绝艳天纵、笔走龙蛇却原来只是为如今的无所依靠提供美好的回忆,那些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原来只是为如今的撕心裂肺做一个铺垫,那些年歌里繁华、梦里烟花却原来只是为如今的风雨飘摇筑一个厚实的茧。
可是失去他之后,还有什么能胜得过这个人间至苦呢?她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自己鬓间的霜白,不在乎世人的诋毁,不在乎居心叵测的张汝舟,不在乎无人理解的荒凉感。
山河破碎、风雨如晦,皇城姓氏终究改写,而这样的更迭,也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她知道她凄凄惨惨戚戚的满怀愁绪,只成为也只能成为当年娟秀的小楷。一灯如豆,她的轮廓隐藏在微弱的光晕里看不清晰,只看见她研墨执笔,在纸上点染春风泣血,将一腔幽愤浓缩成漆黑的一笔,深埋在遥迢流年。
多少个午夜梦回,她反复回味当年自己“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如老”闺中巾帼的豪气——当时那奇气横溢的诗轰动汴京,惊为绝唱,现如今看来,却只成了一个苦涩的讽刺。
她想,很多很多年后,这样的江山更迭在世人眼里算得了什么呢?她的家国大义与儿女情长都成了历史的陪葬,谁会在乎呢、
易安,易安。她缓缓咀嚼自己的号,笑得无奈而悲凉——这一生再无安宁,何来易安?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到头来易安终究难安罢了。
附笔者《易安赋》一篇。
李家有女,初至长成。笔走龙蛇,惊起雷声。其容则艳若桃李,翩翩然以飞扬;其才则锦绣文章,茫茫然而铿锵。常独上小楼而倚窗,亦自对宝镜以梳妆。洞房花烛,愿作贤妻;人亡物在,始为易安。几处绿肥红瘦,空赋海棠;谁家志金录石,幽居闺房。腹内学问,堪比文相,然惟能忧国忧民;胸中沟壑,不让须眉,却偏堪国破家亡。人道之,女子无才便是德;其言也,咏絮孰料巾帼狂。叹生于末世兮,败草枯黄;哀国之无望兮,长天苍茫。悲夫之早逝兮,酒纵千觞;恨道之多艰兮,悲歌万唱。掬泪以辛酸兮,溉之黄粱;剖心而悲凉兮,沉之荷塘。世人均为草莽,拟忘苍生而自藏;痴子独作轻狂,不放百姓以南亡。幽居独然,九曲巷空;恨别寂然,湘江水长。既逝兮,两鬓如霜;未破兮,红瓦白墙。谁恨兮,世事无常;苦去兮,衣襟犹香。惊奇矣,纵绝艳而天成,脂粉第一;长太息,独才情以传世,古今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