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night
列车在轨道上匍匐很久了,他也为这样一个夜晚等待很久了。
列车刚刚启动,和铁轨摩擦的声音在夜里分外沉重,像是在叹息着又要开启一段漫长的征程。车厢里昏暗而安静,他就坐在黑暗里。他需要一片黑暗淹没他,卷袭他,这节只有他一个人的车厢是个合适的地方。此刻他似乎才从紧张中放松下来,于是转头看向车窗,遥远的城市的灯光在隔了一片原野之后就很无力了,零星几点,蒙了雾,蒙了霾,色彩暗淡,将夜色映衬得分外空寂。
生活在城市太久的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喧嚣、嘈杂,刺目的灯光和令人作呕的机油味,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窒息,“城市就是一个潦倒的垃圾桶,”他恨恨地想,而自己就曾像一只没头脑的苍蝇,满地寻找垃圾。
在麻痹人的黑暗里,他放任自己觉得那些人滑稽、庸俗,几乎守不住真正的自己。每个人都琢磨他人的表情,比如嘴角扬起的每一度都代表不同的意味,每一个鼻孔喷出的热气都传达截然不同的感情,并且由此调整着自己的言辞和表情,最终的定型可能合格却不知真假。
就在这个平静的晚上,他决心扯掉面具,就把它放在铁轨上,让火车去将它压个粉粹吧!让自己的面容真切,拨开梦里的迷雾,看山谷中的石头都显出棱角,岩缝中的杂草都显出颜色。“真期待啊”,他微笑。车身一转城市的灯光已和城市上空的星星一样黯淡不可辨认,顿觉解脱,“别了,垃圾桶”这是他对城市道的晚安。
可是,一切真的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么?那梦中的迷雾,在铁轨的另一段,真的就能消散殆尽么?
Second day
火车的鸣笛像伸了个懒腰,拖着长腔慢调,掠过绿野——那残存的绿野顽强,对抗着萧索的枯黄。阳光很早的照耀,阳光又清又浅,晨雾又浓又重,没来得及散尽的晨雾很是惊慌的躲藏,雾气流动,转瞬消散。他嗤笑:明明谁更强大啊?
得意着,他看到原野开阔,正中有一棵树,枝干参差,叶子犹存茂盛,树下还有一座低矮的墓,短短的草环绕在它旁边,灰白色尤其突出,好像雾气还盘踞在它那,窥伺时机,他正了正身子,对自己刚才的不屑犹疑起来。
他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过往和归宿。家里一定已经发现自己的不告而别,是的,连一封信也没留下,他试图让父母理解,可父亲铁青着脸色,把拐杖打在自己身上,母亲在一旁垂泪,那泪水尤其冰凉,而自己的争辩和坚持,格外无力。他曾面对信纸艰难的抉择过,他将自己的情绪铺陈在上面,有苦闷彷徨,也有毅然决然,于是一张张信纸被揉皱,扔进了废纸篓。然后自己在昨夜逃离,坐上这列车——通往新疆——他曾经独自背着行囊探索过,从此远疆的戈壁和大漠常常进入他的梦里,梦里的沙漠的温度是灼人的,大漠里的人的眼神都像葡萄架洒下的阴凉一样舒畅坦荡,可醒来的现实又迫使人冷却,失望。他不甘,瞒着家人递交了辞呈,买了通往新疆的车票,也由此掀开了一家的战争。
这是他才意识到此次一行的无期,他要去那儿做一位老师,他还记得走那弯弯曲曲的小路,搭着破破旧旧的木棚,里面昏昏暗暗的光线,摆着凄凄惨惨的桌椅,坐着零零落落的孩子,教给他们知识将会是他余生的使命。显而易见的,黄沙的掩埋就是自己的结局,大概连一座小墓碑,也没有无人知晓——家里人纵使原谅自己,他们的牵挂又如何度过阳关?而自己,再也没有尽孝的机会了。
他突然有些悲凉,原来自己还有那么多割舍不下,从昨夜的疯狂中惊醒,隐约估量出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又些焦躁。似乎是放在胸前口袋里的车票妨碍到他,他把它掏出来,皱眉端详了一会儿,扔在座椅一角。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接近白色,让人眼晕,天气的晴好并没有让他释然,反而过于直白的阳光是刚刚破茧的他不敢展开翅膀。书就摊在眼前,但墨迹似扭曲了,惹人心烦意乱,脑海中不断地生出纷乱的念头,和阳光交缠在一起刺的神经痛。一页没翻的书映着日影从东到西,最终字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夜的背景下,黑暗很熟悉,微凉的气息渗透过玻璃,他打个冷颤,求助般望向远方,目光被玻璃窗截住。映出的脸庞平凡,疲惫,眼神黯淡,没由来的让他想到那座掩映在树荫下的墓,阳光再好,也终究无法为它着色。自己的眼里似乎也沉睡着一座墓,由畏缩,消沉和怀疑的砖砌成,不知其中有没有一块的名字叫勇敢,有没有一角叫做执着?
今夜没有月光,直至无奈入睡,眼中都没有光点。是夜,梦中大雾弥漫,连一线水声都掩盖遏止,让他觉得干渴;是梦,丝毫也不安稳。
Third day
第三天睁眼,就觉出嗓子很疼,张张嘴也发不出声,索性咽两下口水,挪到太阳晒不到的一边,稍一侧头,就能看到玻璃上的自己,眼睛肿肿的,满是血丝。别的车厢似乎传来声响,欢笑与讨论声越来越近,在他胀痛的脑海里收缩又膨胀。一群年轻人走进来,神采飞扬,热情地邀请他加入他们的讨论——他们是要去新疆观光的,说着还扬了扬手中的旅游指南。他眯着眼一瞥,精致的小册子封面色彩缤纷。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年轻人们又自顾自畅想起来,一碧如洗的天空,巍峨圣洁的雪山,河谷中的清泉和似锦的花......好像世间最美丽纯净的颜色都开放在那,自那里流淌出来,点缀自西向东的漫长一路。
他默默地倚靠在座位上没有回应,他是理解他们对新疆的向往和认同他们对新疆的赞美的,他也曾陶醉过,只可惜他在领略过山的阳面之后固执地来到山的阴面,在吹过炽热的风后,又吹了凛冽刺骨的风,然后就再也割舍不下了。
他见过新疆的人民载歌载舞,热情豪放,他们穿着斑斓的服装,住在现代化的房子里,可他也见过有的孩子和脏兮兮的羊群挤在一起,清亮的眼睛从打绺的羊毛中张望,那是一种灰色的天真;有的老人雕塑一般看着日出日落,孤独又沧桑,卷着黄沙的风无休止的吹,在孩子的脸上刻下痕迹,总有一天会变成老人。在这一生中最有热情的年纪——他们是男人和女人,本该最有梦想和抱负的时候,他们有的出了大漠再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外过的如何,不知道他们以飘落的那一个角落,是像种子一样扎根发了芽,还是腐烂了被分解在土地里,只有夕阳下的老人还在回忆,讲述给稀少的过客;他们有的一辈子也没出过大漠,被这广大与原始禁锢,无垠的大漠与重山组成坚固的壁垒,遮住他们远望的目光。
突然之间他就觉得自己和他们乘坐的是两列车,一列停留在风光无限,一列还要执着的驶远,驶到一个连风和日光都很苦闷的地方。而自己,就是想好好守护大漠中的人作为孩子时饱满的好奇和求知,不刻意追求崇高和无私的美誉,他只想做一个沙漠里的守望者,守望自己的自由和梦想,也守望那里的孩子的梦想,让他们知道每一粒沙的背后,都蕴藏着一个世界,想着想着,头脑又昏沉起来,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那群人和自己告了别,却也不知道他们何时离开的。那么,自己的目的地也该到了,又是一大早,他的心都悠远起来。
Fourth day
想通之后,时间都流动得很柔和,缓缓地像泉水一样。他铺开白纸,上面好像已经打好了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有自己想说的话,他欣然地动笔,这一格给父母,写下感恩和愧疚;这一格给自己,记录自己的梦,渺小而永不后悔,做不成人间大不朽也不嗟叹唏嘘,真心温暖身边的人,爱他们也是人间小不朽。写了很长的信,这一张纸也许单薄,自己的表达也许有点鲁莽,但无疑,这些错落的文字坚定挺然,写就自己生命里非凡的诗章。
绿洲向后移动,向前仿佛是一成不变的沙漠了,可他分明能辨别出那条路通往梦想,很快就要下车了吧,铁轨就要到尽头了,更长更荒芜的路还要自己走的妥帖。他把信纸和蜷在一边的车票收好,放进口袋,下了车,他要赶紧把信寄回家——可他恐怕不会有等回信的时间了,一声叹息,有点哀伤,但全然没有懊丧,他会拥有好的心情,那是一种守望的心情,不必明媚,但一定明朗。
这将会是火车上的最后一夜。他一直在睁着眼睛,看远方的山的剪影,勾勒出天空倒垂的起伏,他想象这两座山之间是梦中的山谷,那两座山之间也是,这样绵延着,交替着。车身颠簸摇晃起来,耳边有风沙拍打的声音,正遗憾着窗外漆黑,看不到映着繁星闪烁的大漠,一轮皎洁的月就浮出群山,离自己很近的一同前行。这一路,他很有些时候睡觉、发呆、苦恼,也很有些时候读书、思索、望向窗外,他终于明白满地都是六便士的时候,也要抬头寻那唯一的月亮,守护倾洒的月光。此时的月亮似乎包裹住了火车,推动他向前,帮他照亮前方。
Fifth day
专注地看,能捕捉到天色一丝一丝的变化,一丝丝光亮插入一丝丝的暗色,千万根琴弦似的绷紧,等待破晓的手指一弹,奏响。大漠是最惊人的无声,可他偏偏听出一首琵琶曲,千百年前在浔阳江头弹起过,勾起无限悲凉,在和亲队伍中的一回首时弹起过,今夜,在这列火车外,在月亮里,在自己的心里弹起。他又侧头,玻璃窗上映着自己的眼睛,光辉点点。
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踩在在一个音符上,脚印走进大漠深处,一线绿意也蔓延到大漠深处,他在此端守望自己的梦想,他在彼端守望孩子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