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
黑砖白漆,墨黑长夜,惨白月光。
城市亮起灯光,千家万户,夜凉如水,而属于这座城市的夜,刚刚开始。
万盏霓虹,万丈光华,结成了密密的网。商业区高楼相对,一页页钢化玻璃映着这座城,热情如火,又冷漠如霜。
也许每座城市的夜景都差不多,高楼林立,霓虹满目,车水马龙的大街,渺如蝼蚁的路人……
一隅。
周围的光芒似利箭般与钢筋水泥切磋琢磨,细小的声音,被大网笼住,微不可听。
洪刚一人站在面目狰狞的高脚架上,倚着冷冰冰的墙面,点起一根糙烟,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觉地伸进口袋,捧起一张泛黄皱边的照片,细细地盯着。
轻吐一口,天地模糊。
今天的高脚架上多了个陌生的面孔,一副年轻的皮囊。
那人是来帮工的临时工,满口“洪哥”地喊着洪刚。洪刚瞧着,该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男孩一面漆墙,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洪哥,咱这样还得干多少啊?”
“不久了,下月中旬估摸就该完工了。”
一旁的男孩长叹了一口气,立在百米高的空中,有点摇摇欲坠。
“唉,洪哥,等咱们完工了,你打算干啥?”
“回家,养老婆孩子。”语气笃定而轻快。
男孩手中的刷子顿了顿,没搭腔。
这项工程刚启动时,洪刚就拎着大包小包,锅碗瓢盆住到了工地。拆迁的新地,地上还立着拦腰而断的墙垣和未敲净的地砖。
洪刚常常在失眠的夜里,吐着浓烟,看不见一颗星子,不远住的高楼投下长长的影子,压得洪刚喘不过气来。
工程已经进行了两年,运水泥,抬钢筋,垒砖抹泥,洪刚样样干过,眼瞧着大楼在他无尽的烟团中封了顶,已和周围的楼房一般高了。
只要一月有余,交了工,领了钱,他就可以回老家了。
走时只伸出大手拍了拍小腹微隆的老婆,重重地吐了一口烟,眼眶里似也有烟雾迷漫。
他这样走了,头也不回。
至今孩子也有一岁多了,他还未曾瞧过。
快了,这就快了。
高高的日头刺杀着灰尘,刀枪无眼。
巨大的落地窗上漾着灼人的日光,熔成了一潭死水。
男孩再也熬不住了,叫了洪刚一起坐了下来。
狰狞的高脚架,直直地立着。
洪刚点起一根糙烟,吸进叹息,吐出归家的轻喜。男孩也装模作样的点起一根烟,呛出声来。
大手又不觉地伸进口袋,捧出那张泛黄皱边的照片,细细地盯着。
男孩好奇地探过头来:“洪哥,这是谁啊?”
洪刚咧着嘴,露出一口烟雾缭绕的黄牙,笑道:“你嫂。”
男孩微愣,没搭腔。
“你年纪轻轻,怎么就愿意来工地呢?”
“书没念好呗!没公司要我,我老子求我出来找个活干,不能老指望他。”
洪刚沉默着捻掉烟头,灰烬立刻随风而散。
“回家有着孩子,这烟瘾得戒。”
大手抚上照片,轻轻抚平皱掉的边缘。照片上的女人一脸朴实,笑得很真。照片上有几处水渍,男孩瞧着像眼泪落的。
“听”,洪刚突然开口。
“听什么?”
“有孩子的哭声,是孩子的哭声,我又听见了。”
“我怎么没听见呢?”男孩搔搔头。
“是我的孩子,他在盼我回家。”
洪刚温柔地捧着照片,像是已经灵魂出窍。
“再等一等,就要回去了。”他咧着嘴,一脸朴实,笑得很真。
一阵细风吹来,照片就那么离了手,被风带走了。
洪刚“噌”地起身,张着长长的胳膊,一倾身,竟直直地落下了高脚架。
男孩惊呼出声。
早听工地的老人说,洪刚的妻子早在他来工地的第一年就被货车撞死了,孩子也死在了肚子里。
孩子的心脏像被对准开了一枪,一枪致命。
高脚架真高呀,洪刚变成了黑点,霎时燃作了过眼云烟,抽也抽不完。
突然,男孩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萦绕在耳边,愈啼愈烈。
被城市吸进肺腑,微不可听。
城市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