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如飞蓬
他叫飞蓬。
他恨飞蓬。他恨这种密密麻麻挤满山坡的野花,生得平凡,长得矮小,任何人的目光都不曾正视它。就像他自己。
但他却向往成为飞蓬。如此,只待风起,他就可以乘风而起,落在达官贵人的马车上,随着马车见识见识那过路旅客口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咸阳宫。
笔直的驰道上,有一队车马疾驰而来,激起阵阵尘土飞扬。
“相国大人出行,闲杂人等回避——”
队伍最前方的侍卫身着黑铠,粗黑的眉毛高高吊起,耀武扬威地呼喝着。他手中的马鞭不住地甩向路旁,印下一道道重重的白痕。
路旁围观的村民纷纷惊惧地退后,混在人群中的他也想后退,却被背后伸出的一双小手狠狠推出了人群,重重跌倒在路中央,手掌和膝盖被尖锐的石砾割得鲜血淋漓。
“咻——”修长的马鞭破空而至,在他的背上甩下一道狰狞的血痕,随之而来的是侍卫凶狠的喝骂:“小兔崽子,你有几条狗命,也敢来惊相国大人的马车,不想要你的小命了是不是!”说着,男子又高高地扬起马鞭,想要一鞭了结了这个不长眼的小贼。
“罢了。”一辆四驾鎏金马车缓缓驶来,一只手撩开了车窗的帘幕,露出车内紫袍金绶的大秦相国。
李相国的目光悠悠落在他的背上,却又在触及他背上狰狞的伤口和破旧的衣裳时皱着眉头移开,仿佛见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跟这等贱民计较,简直是自甘下贱,回去后自领十鞭。”说罢,马车又开始缓缓行驶,车前的铎铃声清脆泠然。
那黑铠侍卫一直弓着腰点着头恭送相国离开,直到车队全部过去后才直起了身子,一口啐在了他的脸上:“晦气!真是晦气!”男子骂骂咧咧地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马蹄激起的尘土落了他满头满身。
“哦,哦,小兔崽子不要命,哦,哦,飞蓬飞蓬不要命。”村里同龄的孩子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一边拍着手,一边围着他又跳又叫。
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慢慢收拢紧攥成拳,半长刘海下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目光前所未有的偏执疯狂。
“我想出去闯闯。”他直挺挺地站在爹娘面前,目光越过爹娘花白的发顶,落在土墙的破洞上,背后的双手死死地拽着打了补丁的衣摆。
早该走了,他想,他既不是家中长子,不必担起传继宗族的责任,也不是幺儿丫头,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爹娘的疼宠。若是他离开了,家里的日子也能容易些。况且,在他心底最深的角落里,固执地埋藏着一个渴望,一个对咸阳对朝堂的渴望。
“我今天就走。”他顿了顿,迟疑片刻,又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会有出息的!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大官,好好孝敬你们!”
说完,他伸手捞过脚边一个小小的布包,大步迈出了低矮的屋门,走上了村口的坑洼土路。
身后,是阿娘流淌的泪水,是阿爹沉重的叹息,是兄姊担忧的目光。身前,是漫山淡白细嫩的飞蓬花瓣被突至的骤风裹挟着卷入半空,搅碎了眼前的漫漫征途。
二、风中转蓬
琅琊郡,桑海城。
咸腥的海风悠悠掠过碧蓝无垠的海面,拂过市集熙攘的人群,又将携了一路的飞蓬瓣轻轻抛入海波,杳然不见。
“笃笃笃——”黑瘦了许多的他局促地站在木门前,不自觉地动了动露在破旧草鞋外的脚趾。
“吱呀——”木门打开了一条缝,梳着双髻的青衣小童从门缝中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奇怪访客。
他使劲攥了攥拳头,上前说道:“我,我从秦国来,想要拜吕夫子为师。我能吃苦!会干农活!我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学习的!”
青衣小童略微后退一步,朝他拱手施礼道:“请客人稍候,容我回禀师尊。”
片刻后,那扇木门又被打开。“公子,我家师尊有请。”
他忐忑地跟随青衣小童穿过幽碧竹林,走过青石小径,绕过九曲环廊,径直来到一扇门前。
小童开启房门,一位鹤发童颜的儒袍长者端坐于堂前。未及引荐,他直挺挺地跪下,重重的三叩首:“先生,我,我想拜您为师!”
吕夫子三根手指轻捋花白的胡须,不紧不慢道:“少年郎,你为何要拜老夫为师?”
“我想当大官!我想让爹娘为我骄傲!我不想再被别人瞧不起!”少年面色黝黑,一双眸子晶亮明澈,好似两团炽热燃烧的火焰。
吕贤缓缓问道:“为官做宰,莫非仅仅为了爹娘,为了出人头地,而非为了荫庇一方百姓?”
“若是连爹娘都不顾,又怎会爱护百姓?”
“君子达则兼济天下,当读书治学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目光怎能囿于一家一院之中?”
“我并未做官,哪有权力兼济天下?况且如果不先顾一家,静修己身,也无法最终平天下。”
“不为官,不治学,难道就不能帮扶他人?若不愿担起天下大责,以天下为己任,又何必为学?”
他哑口无言,只能默默看着吕夫子拂袖起身,迈步走入内室,心中一片死灰。却不料,夫子行至门前,回首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老夫的书室暂缺一名书童,少年郎,若想再与老夫争辩,且再去读几年书吧!”
五年后。
半朵飞蓬打着旋儿落入素白茶碗的碧绿茶汤中,和舒展的茶叶一同沉入杯底,浸染一室茶香。
“飞蓬兄所言,在下实不敢认同。”
书室的案几上摆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白石,几名儒家弟子围着它或坐或立,正辩论得兴起。方才发语的,正是其中一名蓝袍弟子,名唤裴绝。
“哦?有哪里不能认同?”他含笑反问。
沉浸于书室五年,他已熟读古书典籍,精通六艺之术,更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欲望埋藏得更深。
“石块的坚硬是众所周知的,这块白石的颜色更是我们有目共睹。飞蓬兄所言‘离坚白’的辩题实在是不妥。”说着,裴绝又翻开书简,打算寻找一个新的辩题。
“且慢,”他摸了摸袖中的竹简,起身道,“若不凭经验,但以目力所见,裴兄可能看出白石之坚?若不凭目力,仅以手触之,裴兄又能否感觉出白石之白?”
“这,这倒不能。可……”
“那便是了,”他不等裴绝质疑,复又说道,“石之白乃双眼所见,石之坚为双手所触,倘若眼与手不能混为一谈,那石之坚与石之白也应相离看待。如此,‘离坚白’莫非有什么不对吗?”
裴绝紧拧着眉思索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地拱手一揖道:“飞蓬兄高见,是小弟愚笨了。”一揖未完,裴绝猛地瞧见书室门口逆光站着、看不清脸色的吕贤,忙又对着吕贤一揖到底:“师尊,您怎么来了?”
吕贤踱到书室正中,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白石,道:“你们先出去,飞蓬留下。”
待弟子走尽,吕贤淡淡开口道:“把你袖中的东西拿出来。”
他略一踌躇,但还是将袖袋中的竹简恭恭敬敬地奉给了吕贤。
只一翻阅,吕贤就将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平素温和的面容此时却携了三分怒意:“老夫留你做书童,是望你饱览先贤典籍,承继先人哲思,可你却不求上进,专看诸家杂说。如今更是偷学名家诡辩之术愚弄同袍,难道你将来要以玩弄口舌为生吗?”
“飞蓬不敢,”他拱手施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博采众家之长,本就是为了使儒学完善;修习辩合之术,可更好地游说君王,传播儒学。飞蓬此举,正是为了儒家未来的万世昌盛。”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儒家,那我问你,《孟子》中《离娄下》一章讲的是什么?”
他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地说道:“飞蓬并未熟记。”
“你走吧。”
“夫子!”他不敢相信地低呼。
他重重地跪下,想要祈求吕贤的原谅,却只看见吕贤甩袖离开的背影:“走吧,回你的家乡去。我已传信给那里的一位故友,他会助你完成夙愿。或许,你们的道才更相似……”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如同数九寒天里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冰水,只感到满心寒凉。
素白茶杯中的茶汤逐渐失去了升腾的热气,那半朵浅白的飞蓬被片片深绿的茶叶覆盖,安静的沉在杯底。
三、蓬落归尘
秦国,咸阳。
站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风尘仆仆的他仰起头看看眼前的府邸,心中满是惊讶。
很难想象,一心治学育人,不问朝堂政事的吕贤竟会有一位在秦国担任副相的旧友,也难怪吕夫子提起他时语气那样复杂。
不过,他无声一笑,摸了摸袖袋中沾染了温热体温的竹简,既已身为副相,焉得没有向上爬的心思?这等身份,倒省了自己不少周折。
掸掸这一路素衣风尘,他走上前去,对府前的家丁拱手一礼:“不知这位小哥可否为在下通传一声,就说,副相大人旧友之弟子前来拜访,特地为大人带来一份厚礼。”
三月后,扶风楼
他穿着崭新的藏蓝官袍立于二楼窗前,冷眼看着楼下大道上一队囚车缓缓驶过。他漠然看着在他年少时曾紫袍金绶,权势滔天的李大相国,如今却衣衫褴楼,风霜满面,在满街百姓的指责下惶惶如丧家之犬。
“飞蓬,你在想什么?”一只手从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急忙摆出一副惶恐的姿态转身行礼赔罪:“是飞蓬失礼了。”
“无妨,”紫袍金绶的新任相国略一摆手,微笑道:“此次扳倒李相国一事,你出力颇多,不愧为吕夫子的高徒。此后,只要你继续效忠于本官,本官定当在赵大人面前为你多多美言,保你于仕途一路平步青云。”
他连忙一揖到底,掷地有声地说道:“飞蓬定当誓死追随大人,绝无二心!”
相国满意地捋须微笑,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低垂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金色绶带上,眸色深幽……
两年后,大泽乡。
夏日的鸣蝉聒躁着难耐的暑热,荒芜的大地哭泣着干裂的河床。
长城劳工滚落的汗珠被烈日反复蒸干,道旁饿殍瘦弱的尸体在热风中散发恶臭。
连年大旱,颗粒无收。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终于,一壮士揭竿而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星星之火,揭开了覆灭大秦的燎原序幕。
当昔日富丽繁华的国都咸阳冒起滚滚浓烟,他独自一人站在荒野,蓬头垢面,状若癫狂。
他曾经穷其半生的追求抱负,都随着整座咸阳城化作一杯焦土。
没了,一切都没了。
飘转半生的飞蓬被突至的骤风裹挟着卷离天际。天空碧蓝澄澈一如往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